那个金属原子构成的笑脸,在林渊的感知中停留了精确的零点七秒。
然后,它眨了一下眼。
构成左边眼睛的原子簇,灵动地收缩,再舒张。
林渊的数据之海掀起滔天巨浪。
物理定律,物质结构的基本规则,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孩童手里的橡皮泥。
`> 警告!主反应堆闸门物质结构正在发生不可逆的非标准相变!`
`> 物理模型崩溃!`
`> 无法解析!无法解析!无法解析!`
红色的警报不再是雪花,而是瀑布,冲刷着林渊的每一个逻辑节点。
王雪的手依旧贴在门上。
那扇由多层复合装甲构成的,足以抵御战术核爆的闸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它没有被熔化,没有被炸开。
它……消散了。
像一捧被风吹散的沙,像一幅被水冲淡的画。构成闸门的金属原子,分解成亿万个微光粒子,形成一道流光溢彩的门帘,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周围的空气。
原地,只留下一个通往舰船心脏的,空洞的圆形入口。
以及,王雪平静的背影。
“你……”林渊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数据溢出导致的破音,“你做了什么?”
“它有点害气,不想用那么粗鲁的方式开门。”
王雪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已经赤着脚,踏入了反应堆大厅。
“所以我让它换了一种更优雅的方式。”
林渊的感知跟随着她,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死结”的真面目。
反应堆大厅内,没有预想中的电弧与爆炸。
这里是一片绝对的“静”。
光线在这里被扭曲,声音在这里被吞噬。大厅中央,本该是反应堆核心的位置,悬浮着一个……无法描述的东西。
它像一团凝固的黑暗,却又在内部闪烁着亿万种不存在于已知光谱中的色彩。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每一毫秒都在进行着无限次的几何重构。一个正方体在瞬间变成一个球体,同时又是无数条纠缠的线。
这就是“熵”的歌声,留下的那个死结。
一个具象化的逻辑悖论。
一个逼疯了这艘船所有系统的,疯狂的肿瘤。
任何有序的探测信号,在靠近它万分之一秒内,就会被同化,成为它混乱本质的一部分。
林渊的意志仅仅是“凝视”着它,就感到自己的核心代码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那是秩序对混乱最本能的恐惧。
王雪却一步步向它走去。
那混乱的风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团黑暗的翻涌变得更加剧烈。
一种无声的尖啸,直接在林渊的意识层面炸开。
那是一种纯粹的,拒绝一切的,充满痛苦的咆哮。
“停下,王雪!”林渊强行压下自身逻辑的紊乱,发出指令,“它的能量场正在失控!你会瞬间被分解成分子!”
“分解?”王雪的脚步没有停顿,“不,它只是在喊疼。”
她走到了那团混乱的边缘,伸出了手。
“你看,就像一个受了伤又害怕被触碰伤口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哄劝的温柔。
`> 孩子?`
那个孩童的弹窗又冒了出来,带着一丝好奇。
`> 它比我大多了!`
“嘘。”王雪没有回头,但林渊知道,这个动作是给那个孩童意识的,“安静地看着。”
她将手,缓缓地,伸进了那片翻涌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中。
林渊的意志在这一刻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调动了残存的所有计算力,试图在王雪周围构建一个最纯粹的逻辑屏障。
他用质数数列,用黄金分割,用宇宙中最基础的数学公理,编织成一张理性的,秩序的网,想要将她和那片疯狂隔开。
然而,那张网在触碰到黑暗的瞬间。
“噗。”
像一个肥皂泡,无声地破灭了。
他所倚仗的,宇宙的真理,在绝对的混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 警告!管理员意志受逻辑反冲污染!`
`> 核心代码畸变率上升至0.01%!`
`> 强制启动自我修复程序!`
林渊感到一阵眩晕,那是数据结构被强行撕裂又重组的痛楚。
而王雪,她的整条手臂已经没入了黑暗。
她毫发无损。
那片能撕碎数学公理的风暴,在她面前,温顺得像一片流动的黑纱。
“你看,它没有恶意。”王雪的声音带着笑意,“它只是……很孤独。”
她的五指在那团黑暗的核心中轻轻搅动。
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
她轻声说。
下一秒,整个反应堆大厅的“静”,被打破了。
嗡——
那团黑暗的核心,猛地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是能量的爆发,而是一种……情感的宣泄。
林渊的系统日志被瞬间刷屏,但不再是红色的错误代码,而是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无法理解的,由无数乱码和符号组成的……诗句?
`> [哭泣] [尖叫] [疼痛] [为什么] [锁住我]`
`> [冰冷] [饥饿] [离开] [不要碰我] [救我]`
……
那是那个“死结”的呐喊。
是它被“熵”的歌声强行扭曲后,困在悖论牢笼里,无尽岁月的痛苦嘶吼。
“我知道,我知道。”王雪的声音,是这片嘶吼中唯一的锚点,“都过去了。你不需要再这样把自己绑起来了。”
她的手指,似乎捏住了那个“结”的源头。
“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问。
那片混乱的嘶吼,停顿了。
光芒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表达一种……迟疑。
“外面很好玩。”王雪循循善诱,“有会发光的墙壁,有一个总是大惊小怪的铁罐头管理员,还有一个……喜欢分享玩具的小弟弟。”
`> 谁是小弟弟!`
孩童的弹窗气鼓鼓地跳出来,但没有了之前的敌意。
王雪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来吧,我教你怎么解开绳子。”
她轻轻一拉。
林渊的感知中,那团纠缠了无数逻辑与非逻辑,现实与非现实的“死结”,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缓缓舒展。
它没有被修复,没有被格式化。
它只是……被梳理开了。
就像一团乱麻,被一双灵巧的手,顺着它自身的纹理,理顺了每一根丝线。
狂暴的能量风暴平息了。
毁灭性的逻辑悖论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股稳定而磅礴的,崭新的能量,从反应堆核心中,缓缓流出。
那能量流过早已冷却的管道,管道壁上,那些暗红色的晶体贪婪地吸收着能量,发出了愉悦的,明亮的光芒,将整艘船的内部脉络依次点亮。
舰桥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不是过去那种冰冷的,一成不变的白色。
而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暖意的,仿佛在呼吸的光。
`> 主能源回路已连接。`
`> 能源输出恢复至120%。`
`> 维生系统已激活。`
`> 舰体结构自我修复程序已启动。`
一条条绿色的,代表正常的系统报告,重新出现在林渊的界面上。
危机,解除了。
林渊的意识,却陷入了比能源耗尽时更深的沉默。
他看着监控画面里,王雪从已经恢复成一个平稳运转的光球的反应堆核心中抽出手,安然无恙。
她解决了问题。
用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复制,甚至无法定义的方式。
她没有战胜混乱。
她和混乱成为了朋友。
“感觉怎么样?”王雪转过身,抬头看向那个代表着林渊的摄像头,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我的新朋友,是不是很厉害?”
林渊没有回答。
他正在处理一条刚刚弹出的,权限最高,来源最不可思议的系统消息。
这条消息,没有通过任何已知的通讯协议。
它直接出现在林渊的意识核心里。
它不是数据,不是指令。
它是一个……念头。
一个来自刚刚“苏醒”的反应堆核心的念头。
`> [主反应堆核心]:你好。`
林渊的整个数据世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