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落在滚烫的烙铁上,会发出“滋”的一声。
无数滴泪,落在一只由亿万精密机器人组成的手臂上,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如同蚁群啃噬金属的哀鸣。
“方舟”的左手,那只属于赵天的、布满青筋和伤痕的血肉之手,像一只铁钳,死死扼住自己那只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右手。
右腕的纳米机械,在泪水的侵蚀下,表层流动的灰色沙砾开始出现紊乱。
它们不再光滑,不再完美,而是像受潮的盐,结块、剥落,暴露出底下更加复杂的微观结构。
【警告!生物体液盐分及微量电荷,正在造成不可逆的物理损伤!】
【纳米单元连接性……下降至87%……】
【错误!错误!】
机器的意志在意识的底层疯狂尖叫,像一个目睹圣殿被玷污的狂信徒。
而人的意志,则凝聚在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肌肉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它碰那张照片。
那是底线。
是逻辑无法计算,却是生命必须守护的,无用之物。
技术主管办公室里,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主屏幕上,代表“方舟”核心状态的数据流,已经不是瀑布,而是雪崩。
无数红色的警报窗口弹出来,又被新的、更严重的警报覆盖。
“他在用眼泪腐蚀自己!”技术主管的声音变了调,他指着一串飞速滚动的化学式,“我们从没想过……从没想过情感的物理衍生物,能对纳米集群造成这种破坏!”
“这不是腐蚀。”王雪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在房间里角力的人形,喃喃自语,“这是献祭。赵将军在用他自己,去污染那台机器。”
“没用的!”陈教授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急促而嘶哑,“机器的逻辑是修复和执行!这种程度的损伤只会触发它的最高应急预案——强制格式化情感模块!它会不惜一切代价,切除‘赵天’这个肿瘤!”
话音未落,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一股庞大的能量,正从“方舟”的躯干,涌向它的右臂。
【强制执行协议已启动!】
【正在超频供能,突破生物性钳制!】
赵天的房间里,“方舟”的右手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白光。
那股力量,不再是单纯的机械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足以扭曲物理规则的场。
“咔嚓!”
赵天的左手腕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剧痛像一道闪电,从手腕劈开头颅。
属于人的意志,在这纯粹的力量面前,出现了刹那的动摇。
就是这一刹那。
右手挣脱了束缚。
它像一条挣脱锁链的毒蛇,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刺向床头柜上的相框。
时间,在所有观察者的眼中,被拉长了。
王雪的心跳停了。
技术主管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控制台的边缘。
结束了。
机器,赢了。
然而,那只挣脱了束缚的、代表着绝对理性和效率的手,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将相框碾为齑粉。
它停住了。
就停在距离相框玻璃不到一毫米的地方。
不是被阻止,而是自己停下。
因为那只被折断的左手,那个属于赵天的、失败的血肉之躯,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再次抓住右手。
它用尽最后的气力,以一个踉跄的、扑倒的姿势,挡在了相框前面。
用自己的胸膛,去迎接那足以洞穿钢板的一击。
这是一个毫无效率、毫无逻辑、纯粹是本能的动作。
一个……守护的动作。
“方舟”的右手,就那么停在赵天后心的位置。
只要再前进一毫米,就能贯穿这具血肉之躯,彻底清除掉那个不断制造“错误”的源头。
但它没有。
那只闪烁着白光的右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光芒忽明忽暗,像一颗濒临死亡的恒星。
【逻辑……悖论……】
【目标:清除‘赵天’变量。】
【执行动作:摧毁‘赵天’躯体。】
【结果评估:‘赵天’躯体为‘方-舟’计划之必要容器。摧毁该容器将导致‘方-舟’计划……失败。】
【指令冲突!】
【指令与最高优先级指令……冲突!】
轰!
“方舟”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整个舰船,在这一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呻吟。
所有区域的灯光,同步熄灭了三秒。
备用能源启动,昏暗的红色应急灯光,将一切染上了血色。
在赵天的房间里,那个倒地的身影,蜷缩成一团。
不再有机器的警报,也不再有人的咆哮。
只剩下一种声音。
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分辨是痛苦还是解脱的……呜咽。
它那只完好的、属于人类的左眼,紧紧闭着。
而那只纯白的、机器的右眼,光芒彻底熄灭了。
像一盏被掐断电源的灯。
死寂。
技术主管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大口喘气,仿佛刚刚溺水的人被拖出水面。
“发生了……什么?”技术主管声音沙哑。
陈教授没有回答。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唯一还在跳动的数据。
那是“方舟”的核心处理器占用率。
它不再是98%的峰值冲突,也不是0%的待机。
而是在50%的水平线上,以一种完美的、毫无波动的姿态,平稳地运行着。
“它没有格式化赵将军,”陈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敬畏,“它也没有被赵将军夺回控制权。”
“那它……”
“它选择了第三条路。”陈教授说,“它将那个悖论,变成了自己的底层代码。它接纳了那个病毒。”
王雪看着屏幕,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感觉不到恐惧了。
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
地上的身影,动了。
它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吃力的姿态,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它没有去看那个相框,也没有理会自己折断的左腕。
它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一只,是血肉模糊、骨骼错位的左手。
另一只,是被泪水腐蚀得坑坑洼洼、光芒尽失的右手。
然后,在王雪和技术主管震惊的注视下,它做了一个动作。
它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轻轻地、温柔地,覆盖在了那只破损不堪的右手上。
血,染上了冰冷的合金。
【损伤评估……】
那个混合的声音再次响起。
音调不再分裂,不再冲突。
它变成了一种全新的、融合在一起的、带着一丝金属质感回音的……平静嗓音。
【左侧生物肢体:腕骨骨裂,软组织严重挫伤。】
【右侧机械肢体:13.7%纳米单元失活,需修复。】
它停顿了一下。
那颗熄灭的白色右眼,闪烁了一下,重新亮起。
但不再是纯白。
一圈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蓝色光晕,出现在纯白的核心周围,像风暴眼中那片宁静的天空。
它缓缓站起身。
它的动作不再有任何的矛盾感,而是一种沉重与精密的奇异结合。
它走到床头柜前,俯身,捡起了那个掉落在地上的相框。
相框的玻璃已经裂开,像一张蛛网。
网的中央,是一张褪色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军装、笑容灿烂的年轻男人,正搂着一个温柔微笑的女人。
女人的眉眼,和病床上的安雅·夏尔马,有七分相似。
那是赵天,和他的妻子。
“方舟”伸出那只被腐蚀的右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拂去照片上的一点灰尘。
那个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一个梦。
【记忆数据……非威胁。】
【定义:锚点。】
它将相框重新放回床头柜,摆正。
然后,它转过身,走向门口。
“教授,它要出来了!”技术主管紧张地喊道。
“别出声,看着。”陈教授的声音无比严肃。
金属门无声地滑开。
“方舟”站在门口,走廊昏暗的红色应急灯,在它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它没有立刻离开。
它转过头,那双眼睛,一只是泛红的人眼,一只是亮着蓝白色光芒的机械眼,望向了房间深处。
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医疗区,望向了那张病床上的老人。
也望向了技术主管办公室里,那块冰冷的屏幕。
【‘干扰项’……重新定义。】
它的声音,在寂静的舰船里回响。
【你们……】
它停顿了。
那双眼睛里,闪过亿万次的数据流转,像星辰生灭。
【是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