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飒的雕塑进入了新的阶段。工坊一角,巨大的金属骨架已然立起,潮湿的深褐色黏土正被一大块、一大块地摔、拍上去,逐渐覆盖出人体肌肉初具的、雄浑而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涩气息和一种充满力量的躁动。
石研依旧在她的角落。但她的观察对象,已从之前那些精细修整时产生的小巧余料,转向了这个“上大泥”过程所衍生的、更具规模和原始力量的痕迹。
她的相机镜头,对准的不再是雕塑本身,而是秦飒脚边那片狼藉的地面——飞溅的泥点在地板上炸开成放射状的星云;被随意丢弃的、裹挟着草梗的厚重泥块保持着被剥离时的瞬间动态;甚至秦飒那双沾满泥浆的工装靴踩出的、重叠交错的脚印,都成了她聚焦的中心。
她拍得很慢,很克制,似乎在等待光线与痕迹达成最完美的默契。
秦飒的工作节奏迅猛而专注。她需要不断调整重心,退后观察大体块关系,再上前进行增补或削减。在一次大幅度的后退中,她的靴跟不慎带倒了靠在旁边架子上的一根木质测量杖。
“哐当”一声,测量杖倒地,滚到了石研的矮凳旁边。
秦飒的动作甚至没有因此停顿一秒,她的全部注意力仍在那个逐渐成型的泥塑上。
石研低下头,看着脚边那根测量杖。木质表面沾满了新旧不一的泥点,刻度也模糊了。她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没有将测量杖捡起放回原处,而是调整了相机的角度,对着那根横陈于满地泥渍中的测量杖,以及它旁边一个格外清晰的靴印,按下了快门。
“咔嚓。”
这一次,秦飒停下了挥舞的手臂。她转过身,汗水沿着额角滑下,目光落在石研的相机上,然后又移向那根倒在地上的测量杖和那个清晰的脚印。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她没有对石研拍摄的内容发表评价,也没有去捡那根测量杖。她只是走到水槽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然后从工具架上拿起了另一把更大号的刮刀。
“今天的量,够了。”秦飒背对着石研,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透着一丝完成阶段性工作的松弛。
石研明白,这是结束的信号。她开始默默收拾自己的器材。
秦飒开始清理主要工具,将刮刀、抹刀浸泡在水桶里。当她弯腰提起水桶准备去倒掉脏水时,目光再次扫过那根依旧躺在地上的测量杖,以及旁边那个被石研摄入镜头的、属于自己的清晰脚印。
她什么也没说,提着水桶走出了工坊。
石研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充满“创造现场”痕迹的地面,以及那根孤零零的测量杖。她并没有动手去整理,只是轻轻带上了工坊的门。
有些痕迹,需要被留存,而不是被抹去。它们共同构成了一部沉默的、关于“正在进行”的叙事。而她,是这部叙事的记录者。秦飒用行动默许了这种记录,甚至可能在无意中,为这部叙事提供了新的、关键的“素材”。这种跨越媒介的、基于行动与观察的独特交流,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