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轩食堂的喧嚣,如同退潮般,在晚间八点过后便彻底平息下来。照亮大厅的日光灯管,因少了人气的烘托,将一片缺乏温度的白光冷冷地泼洒在空旷的座椅和光洁的地砖上,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清寂。空气里,晚餐高峰时蒸腾的各色菜肴气味——油脂的丰腴、淀粉的甜熟、汤羹的氤氲——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洁过后,消毒水与残留食物气息混合的、略显复杂的味道,像一段乐章结束后,滞留在空气中的余响与寂静。
石研独自坐在靠承重柱的角落里,这个位置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光源的直接照射,陷在一片柔和的阴影里。她的餐盘里盛着简单的两菜一汤,米饭只吃了不到一半。筷子在她指间显得有些迟疑,扒拉米粒的动作缓慢而机械。她的眼神是放空的,焦点落在桌面某处无形的虚空,仿佛视网膜上还烙印着白天暗房里那片诡谲而温暖的红色光影。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定影液那股微酸而独特的气味,耳边则反复回响着那个平静无波、却在她心湖投下石子的声音——“构图,可以再大胆一点。” 那句话太简短,太专业,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在她反复审视自己那些照片时,“咔哒”一声,打开了某扇她此前未曾留意到的门。她正在心里反复推敲、咀嚼着这句话的重量。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她对面的座位落座,动作干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声。石研被这动静从内心的暗房中猛地拉回现实,下意识地抬起眼。
是秦飒。
她似乎刚从美院那尘土与灵感齐飞的工作室出来,身上那件深色的工装外套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石膏粉和不知名的颜料痕迹,像一幅抽象的地图。她端着的餐盘里食物也很简单,与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利落,不拖泥带水。她的目光抬起,恰好与石研尚未完全聚焦的视线在空中接触。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的微笑,秦飒的眼神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仿佛一个极其短暂的定格,代替了所有言语,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号:我看到了你,仅此而已。
石研的心脏在那瞬间无声地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几乎是本能地,以同样微不可察的幅度,轻轻点了一下头。一个无声的招呼便算完成。
界限重新划定。两人各自埋首于自己的餐盘,中间隔着一张窄窄的、油亮的餐桌,却像隔着一道无形却分明的壁垒。偌大的食堂此刻仿佛一个巨大的共鸣箱,将细微的声响无限放大——瓷勺偶尔碰触碗沿的清脆声响,咀嚼食物时几不可闻的动静,以及远处,保洁阿姨推着金属清洁车,轮子碾过地砖时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咕噜”声。这沉默并不完全令人窒息,它更像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在专业领域有过短暂交集后,于陌生环境中形成的、微妙而脆弱的并行状态。石研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传来的、稳定而沉默的存在感,与她脑海中那个在暗房红光下专注、近乎神圣的剪影,以及雕塑台前挥汗如雨的身影,慢慢重叠起来。一种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的冲动,几次三番地在她喉间升起——或许可以再次请教构图,哪怕只是一句“学姐也忙到这么晚?”,试图将这沉默的薄冰凿开一道缝隙。但话语每次涌到舌尖,盘旋片刻,终究还是被一种莫名的怯意和“是否唐突”的顾虑给压了下去。她觉得,时机似乎还未成熟,任何言语都可能打破这种奇异的平衡。
秦飒吃得很快,但动作间并不显匆忙,只是一种高效的习惯。她先于石研结束了用餐,利落地拿起空餐盘和餐具站起身。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仍在小口吃饭的石研,这一次,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刚才多停留了或许仅有零点几秒,像是在进行一次快速的、无声的确认,确认这个在暗房里有些莽撞却又带着执着眼神的学妹的存在状态。随即,她没有任何表示,干脆地转身,迈着稳定的步伐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石研这才仿佛解除了某种定身术,轻轻吁出一口气,虽然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刚才一直屏着呼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盘中已经微凉的食物,继续慢条斯理地吃完。口腔里食物的味道似乎变得模糊,但刚才那段长达十余分钟、并行却无交集的独处时间,那沉默的重量,那短暂目光交接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下来。它不像暗房那次带有明确指导性的交集,更像一枚轻巧而坚定的印章,在之前那次的基础上,于她内心的感知地图上,再次覆盖下一个清晰的印记。她们的关系依旧停留在疏离的学姐学妹范畴,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但石研觉得,那堵横亘在之间的、无形的墙,似乎又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剥落了一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