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痕探微”的项目在磕磕绊绊中持续了两年,最终形成了一篇不算厚重,但角度颇为新颖的本科毕业论文。答辩会上,有评委肯定其“提供了物质文化史研究的一种可能路径”,也有评委直言“方法尚显稚嫩,结论有待更多实证”。我平静地接受了所有评价,心中清楚,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毕业季,当同学们纷纷奔向各大图书馆、档案馆、出版社或继续深造时,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市立图书馆古籍部的录用通知。这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也是我心之所向。
古籍部的工作,比校园特藏室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静。我的日常,是埋首于编目、整理、修复和咨询。每天清晨,我第一个到岗,打开恒温恒湿系统的轻微嗡鸣,是开启一天工作的序曲。傍晚,我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巡视空无一人的阅览室,确认那一排排樟木书柜里的古籍都安然“入睡”。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固定的节奏,在旁人看来或许单调,于我却是莫大的享受。我熟悉这里大部分珍贵藏品的“脾气”,知道哪部宋版书纸页最为脆弱,翻阅时需格外轻柔;哪部手稿的墨迹容易晕染,拍照时不能使用强光。我为它们建立更详细的“健康档案”,记录每一次检查、修复和流通的情况。
我的“蠹痕研究”并未因工作而中断,反而拥有了更丰富的样本库。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前提下,我继续着我的观察与记录,只是步伐放得更慢,更求稳妥。我不再急于寻求惊人的结论,而是享受这种日积月累、与古籍朝夕相处中获得的细微洞察。
偶尔,会有特别的访客打破这份宁静。一位研究民俗学的教授,为查证地方志中的某个节庆记载,在我这里一坐就是三天;一位年轻的设计师,为寻找灵感,来观摩古籍的装帧设计与版面美学;也曾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颤巍巍地出示一张模糊的复印件,想寻找他祖父留下的一首诗作的完整版……每当我能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他们提供哪怕一丝微小的帮助,看到他们脸上豁然开朗或满足的神情时,便深感这份工作的意义。
最深切的慰藉,来自于与这些无声典籍的默契。当我在灯下修复一页残破的佛经,心中会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宁;当我辨认出某部医书上一位前代读者的批注笔迹,并与另一部书上的笔迹相互印证时,仿佛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交谈。这浩瀚的纸墨海洋,我并不孤单。
某个冬夜,我加班整理一批新入藏的地方文献。窗外飘着细雪,室内灯暖如豆。我正小心地为一册清代乡绅的日记更换函套,忽然从纸页间飘落一枚干枯的、压得平整的桂花。花瓣虽已褪色,形态却保存完好,仿佛将那个秋天的某一瞬香气,也一同封存了下来。我小心地将其夹回原处,心中微动。
这青灯古卷之路,旁人看来或许清寂,但我知道,这里有跨越千年的低语,有沉淀于楮墨间的悲欢,更有静水流深的探索之趣。我的世界方寸之间,却也无远弗届。能以此为志业,与这些承载着文明星火的典籍长相厮守,于我,便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