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在城郊的老厂房区租下了一个挑高足够的工作室。这里曾经是纺织厂的仓库,墙上还残留着模糊的生产标语,空气里浸染着机油和尘土的陈旧气息。我没有做太多改造,只是清理出空间,让北面的天光能完整地倾泻下来。
独立创作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孤独。工作室里没有暖气,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结。我裹着厚厚的工装,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金属而冻得僵硬通红。每天与钢材、木材为伴,敲打声、切割声、焊接声成为唯一的对话。偶尔停下来时,整个空间的寂静会像实质般压下来。
那段时间创作的一组《荒原》系列,充满了尖锐的棱角和撕裂的形态。我在锻造时格外用力,仿佛要把内心的某种不安也锻打进作品里。深夜工作时,常常会想起林老师的话:每个艺术家都要学会与孤独共处。你的刻刀在独舞时,才能听见最真实的心跳。
确实如此。在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我开始尝试更大胆的创作。我把从工地收集的废弃钢筋重新锻造,让它们以意想不到的角度扭曲、交错;将不同材质的金属片层叠焊接,创造出类似地质断层的效果。有一次,我在旧货市场找到一批老木船拆解后的船板,上面还留着深深的水渍和虫蛀的痕迹。我将它们与不锈钢组合,让时间的沧桑与现代的冷峻形成奇妙的对话。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创作一个新的系列《生长》。这个系列的灵感来自工作室窗外一株从砖缝里长出的野草。我尝试让坚硬的金属呈现出植物般的生命力,在焊接处保留类似植物节疤的痕迹。为了达到理想的效果,我反复试验不同的热处理工艺,记录钢材在不同温度下呈现的色泽变化。
工作室渐渐有了访客。先是附近的其他艺术家,后来有些策展人会慕名而来。他们对着作品评头论足,讨论着市场价值和艺术趋势。我通常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继续手中的工作。有个画廊主看中了《荒原》系列,想要全部收购,条件是希望我把那些过于尖锐的部分打磨圆润。我拒绝了。
你这样做会错过很多机会。他说。
我不需要那样的机会。我回答。
其实我不是不在乎机会,只是更在乎与作品之间的那份诚实。每件作品都是我某个阶段的切片,打磨掉那些棱角,就等于否定了那个时期的自己。
孤独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忠于内心的声音。在那些独自工作的日夜里,我的刻刀确实在独舞——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材料与创作者之间最纯粹的对话。这种状态让我想起童年时在老家的采石场,一个人对着青石敲敲打打的时光。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我还是那个喜欢与坚硬物质对话的女孩,只是现在的我,学会了用更丰富的方式表达。
夏天到来时,我在工作室里种了几盆绿植。它们在不锈钢碎屑和木材边角料之间生长得出奇地好。某个午后,我看着阳光透过高窗,在作品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创作——它不是对抗,也不是征服,而是在孤独中与自己、与材料的真诚相处。
我的刻刀继续在晨光中起舞,在暮色中停歇。这段独行的日子,让我真正成长为一个能够独立面对创作与人生的艺术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