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第一次见到那幅《寒江独钓图》时,是在潘家园的一个角落里。
晚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灰扑扑的摊位,画轴被随意地扔在一堆铜锈斑驳的旧锁旁,绢面边缘已经发黑,像块被人遗忘的抹布。摊主是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头,见沈砚盯着画看,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后生,懂行?这可是元代的老东西。”
沈砚没说话。他的指尖刚触到绢面,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是摸到了冰水里泡着的石头。画中是典型的米家山水,淡墨晕染的江面雾气弥漫,一叶孤舟漂在江心,船头坐着个垂钓的老翁,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最奇怪的是钓线,墨色的线条在水面上轻轻弯曲,末端却没有鱼钩,只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滴落在画上的泪痕。
“八十块,拿走。”老头用袖口擦了擦画轴上的灰,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质,“算你捡漏。”
沈砚付了钱,抱着画轴走出潘家园时,暮色已经漫过胡同的屋檐。风里突然传来细碎的水声,像是有人在耳边漱口,他回头望去,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巷子,青石板路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打着旋。
回到家,他把画挂在书房的墙上。灯光下,画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老翁的斗笠边缘,隐约有黑色的液体滴落,在绢面上晕开淡淡的水渍,像是真的在下雨。
夜里,沈砚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墙壁,“沙沙沙”的,时断时续。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那幅《寒江独钓图》竟然自己亮了起来,绢面泛着幽幽的蓝光,像浸在水里的绸缎。
他推开门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画还是老样子,只是江面上的雾气似乎散去了些,能隐约看到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形状像极了人的手臂。
第二天,沈砚请了位懂古画修复的朋友来看。朋友戴着白手套,用放大镜仔细检查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这画不对劲。你看这绢面,上面有层油脂,像是……人油。”
他指着老翁的斗笠:“还有这里,颜料下面有刮痕,像是有人用刀在上面刻过东西。”朋友拿出紫外线灯照在画上,原本空白的江面上,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个日期,最近的一个日期,就在三天前。
“这画以前肯定被用来做过邪事。”朋友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劝你赶紧处理掉,邪门得很。”
沈砚没听。他觉得这画里藏着秘密,那些人名和日期,像是某种记录。当晚,他又听到了刮墙声,这次更清晰,像是就在耳边。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书房的门缝里,有蓝色的光透出来,还夹杂着水流的声音,“哗啦啦”的,像是有人在往屋里倒水。
他冲进书房,画轴还挂在墙上,只是画中的老翁不见了。孤舟空着,钓线垂在水里,末端的墨点变成了暗红色,像滴在水里的血。江面上的雾气彻底散去,能清楚地看到水下挤满了人影,全是些模糊的轮廓,伸出手想要抓住船舷。
“救……救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画里传来,像是从水底冒泡。
沈砚吓得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书架。书散落一地,其中一本翻开的古籍上,正好有张《寒江独钓图》的仿制品,旁边标注着:“元至正年间,画师周寒山作。寒山晚年疯癫,谓画中藏魂,每夜钓生人魄补己命,后暴毙家中,尸身化水,唯余一画。”
沈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那些人名和日期,想起朋友说的人油,想起画中消失的老翁——难道周寒山的魂魄,还困在画里,靠钓取活人的魂魄续命?
这时,画中的江面上突然掀起巨浪,一只惨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了船舷。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朝着画外挥舞,像是在求救。水下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沈砚甚至能看清他们痛苦扭曲的脸。
刮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是从画里传来的,而是从他身后。
沈砚猛地回头,看见自己的后背正对着墙壁,肩膀上搭着一只惨白的手,手指像树枝一样干枯,指甲缝里还沾着墨绿色的淤泥。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到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老翁,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脸,只有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钓到了。”老翁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今晚的魂魄,很新鲜。”
沈砚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老翁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像蛇一样缠上来。他看见老翁的袖口下,露出一截透明的手臂,皮肤下隐约能看到水流过的痕迹。
“看画里。”老翁把他的头往画那边转。沈砚看见画中的孤舟上,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正背对着他,坐在船头垂钓。水下的那些手,都在朝着那个人影抓去。
“那是你的魂魄。”老翁轻笑,“等它被拖下水,你就会变成画里的一部分,永远陪着我们。”
沈砚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离,朝着画里的那个身影飞去。水下的那些脸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认出了其中一个——是三天前新闻里报道的那个失踪的画家。
“不……”沈砚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手腕上的皮肤被老翁抓得生疼,渗出鲜血。鲜血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血珠,其中一颗正好落在画轴的木头上,被吸收了进去。
画中的江面突然沸腾起来,掀起的巨浪拍打着船舷,发出“砰砰”的巨响。水下的人影开始疯狂地挣扎,朝着老翁的方向嘶吼。老翁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只有黑洞洞的眼眶,里面流淌着墨绿色的液体。
“你……你流血了……”老翁的声音里带着惊恐,“画不喜欢血……”
沈砚趁机挣脱他的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朝着画轴刺去。刀刃没入木头的瞬间,画中的江面突然炸开,无数个人影从画里冲出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老翁。他们的身体都是半透明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
老翁被人影们撕扯着,身体像融化的冰一样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掉在地上,迅速化成一滩墨绿色的水,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那些人影在房间里盘旋了一圈,像是在感谢他,然后慢慢变淡,最终消失不见。画中的江面恢复了平静,孤舟上的人影也不见了,只有那根钓线还垂在水里,末端的暗红墨点,慢慢变回了黑色。
沈砚瘫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他看着那幅画,突然发现江面上的雾气里,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对着他鞠躬,然后慢慢消散在雾气中。
第二天,沈砚请人把画烧了。熊熊烈火中,他似乎听到无数人在叹息,还有水流的声音,“哗啦啦”的,像是解脱的歌唱。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
一周后的夜里,沈砚又听到了刮墙声。他冲到书房,发现墙上空空如也,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像是从墙里面传来的。他用锤子砸开墙壁,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层厚厚的淤泥,淤泥里嵌着无数根细小的骨头,拼凑成一幅画的形状。
最中间的那根骨头,上面刻着两个字:寒山。
沈砚突然明白了。周寒山的魂魄并没有消失,他已经和画融为一体,烧成了灰烬,也能渗入墙壁,化成骨头,继续他的垂钓。
这时,他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低头一看,手腕上多了一圈墨绿色的印记,形状像极了画中的钓线。
墙里的刮墙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沈砚看着那圈印记,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被慢慢抽离,朝着墙里飞去,飞向那幅由骨头组成的《寒江独钓图》。
他知道,自己成了新的“钓饵”。等到下一个被画吸引的人出现,他就会变成画里的人影,伸出手,等待着抓住新的魂魄,来代替自己。
窗外的月光照进书房,墙上的破洞里,淤泥正在慢慢蠕动,像是在绘制新的图案。沈砚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圈印记越来越深,渐渐变成了一根钓线的形状,末端的墨点,开始慢慢变红。
刮墙声里,似乎夹杂着水流的声音,“哗啦啦”的,像是在催促着新的垂钓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