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雨黏在脸上像带血的棉絮,我蹲在“老王杂货铺”的屋檐下,盯着对面祠堂门口那筐供品——油汪汪的酱肘子还冒着热气,枣泥糕上的红点艳得刺眼,连装供品的竹篮都缠着红绳,在雨里泛着湿冷的光。
“小三,敢不敢去拿块糕?”阿明的声音裹着酒气凑过来,他手里攥着个空酒瓶,瓶底的酒渍顺着指缝滴在地上,“赢了我请你喝半斤烧刀子。”
我咽了口唾沫,手指抠着屋檐下的青苔。祠堂是镇上的老物件,供着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逢年过节摆供品,连狗都不敢靠近。可阿明的烧刀子太诱人了——我已经三天没沾过酒,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有什么不敢的?”我把破草帽往下压了压,遮住半张脸,“你等着。”
雨丝斜斜地扎下来,祠堂门口的两盏白灯笼在风里晃,像吊在半空的死人眼。我贴着墙根挪过去,脚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坟头上。供品筐就摆在祠堂门槛前,酱肘子的香味混着香灰味飘过来,勾得我肚子直叫。
我伸手去够枣泥糕,指尖刚碰到糕的软皮,突然听见祠堂里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里面的木门。我吓得手一缩,抬头往祠堂里看,只有黑漆漆的门洞,像张要吞人的嘴。
“怕了?”阿明的笑声从对面飘过来,带着嘲讽,“不敢就滚回来,别装孙子。”
我咬咬牙,抓起两块枣泥糕,又摸了个酱肘子,转身就往回跑。雨里突然刮来阵冷风,我感觉后颈一凉,像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吹了口气。我不敢回头,踉跄着扑到屋檐下,把供品往阿明怀里塞。
“算你有种。”阿明拿起块枣泥糕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这糕真甜,比镇上糕点铺的还好吃。”
我也拿起块糕,刚咬了一口,突然觉得味道不对——甜得发苦,还带着股奇怪的腥气,像掺了血。我想吐出来,可阿明已经把酱肘子递过来:“快吃,别浪费。”
雨越下越大,祠堂门口的白灯笼突然灭了一盏,剩下的那盏晃得更厉害了。我啃着酱肘子,嘴里的腥气越来越重,像是在嚼生肉。阿明吃得兴起,干脆站起来,晃悠悠地朝着祠堂走:“里面肯定还有好东西,我去拿点。”
“别去!”我想拉住他,可他已经冲进雨里。我看见他走到供品筐前,弯腰往里面掏,突然身子一僵,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
“阿明?”我喊了一声,他没回头。雨里传来“咕咚”一声,阿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供品筐翻了,枣泥糕和酱肘子滚在泥水里,艳红的酱汁混着雨水流,像一摊血。
我吓得魂都飞了,爬起来就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我看见祠堂的门慢慢打开,里面走出来个穿灰布衫的人,个子很高,脸藏在阴影里,手里拿着根桃木杖,杖头刻着个“镇”字。
“谁让你们动供品的?”那人的声音很哑,像从坟里爬出来的,“老祖宗的东西,也是你们能碰的?”
我想求饶,可喉咙里像塞了棉花,发不出声音。那人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终于看清他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渗着黑糊糊的东西,像腐肉。
“阿明呢?”我颤着声音问,手指抠着地面的石子。
那人笑了,嘴角扯到耳根,露出几颗发黑的牙:“他吃了老祖宗的供品,就得留下来陪老祖宗。你也吃了,你也得留下。”
我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绞痛,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抓。我蹲在地上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黑糊糊的东西,混着几根头发——那不是我吃的枣泥糕,是……是人的头发。
“供品是给老祖宗的,也是给‘饿鬼’的。”那人举起桃木杖,杖头的“镇”字在雨里泛着冷光,“七月半的供品,沾了就别想走。”
我想跑,可刚站起来,就看见阿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脸变得惨白,眼睛翻着白眼,嘴角流着黑血,手里还攥着块枣泥糕,一步步朝我走过来:“小三,过来吃糕啊……甜得很……”
“别过来!”我往后退,后背撞到了杂货铺的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跌进店里,看见柜台后面站着个黑影,手里拿着个竹篮——和祠堂门口的供品篮一模一样,篮子里摆着两块枣泥糕,糕上的红点,是用血点的。
“你是谁?”我颤着声音问。
黑影转过身,是杂货铺的老王。他的脸和祠堂里的人一样,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我是守供人啊。每年七月半,都要给老祖宗和‘饿鬼’摆供品,要是有人动了,就得变成新的供品。”
我突然想起镇上的传言——老王十年前就死了,死在祠堂里,是被活活饿死的。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没见过活人。
肚子里的绞痛越来越厉害,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肚子里钻出来。我低头一看,肚子上鼓起来个大包,像有只手在里面顶。老王走过来,手里拿着把刀,刀光在雨里闪着冷光:“别怕,很快就好了。你会变成最好的供品,老祖宗会喜欢的。”
我想尖叫,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阿明也走进来了,他手里拿着块酱肘子,递到我嘴边:“小三,吃吧……吃了就不疼了……”
我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个牙印,黑血顺着牙印流下来,滴在地上,和我的血混在一起。祠堂里的人也走了进来,手里的桃木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丧钟。
“七月半的供品,沾了就别想走。”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无数只饿鬼在嘶吼,“你吃了老祖宗的供品,就得变成新的供品……”
刀刺进我肚子里的瞬间,我看见老王的竹篮里多了块“供品”——是我的心脏,还在跳,上面沾着血,像块酱肘子。阿明手里的枣泥糕掉在地上,滚到我的脚边,糕上的红点,是我的血。
雨还在下,祠堂门口的白灯笼又亮了一盏,两盏灯笼在风里晃,像吊在半空的死人眼。杂货铺里,老王把我的心脏放进竹篮,和枣泥糕、酱肘子摆在一起,然后拿起竹篮,朝祠堂走去。阿明跟在他后面,手里攥着块枣泥糕,嘴角流着黑血。
我躺在地上,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看见的,是老王走进祠堂,祠堂的门慢慢关上,门楣上的“祖宗堂”三个字,在雨里泛着湿冷的光,像三个沾血的字。
后来,镇上的人再也没见过我和阿明。有人说,我们是偷了祠堂的供品,被老祖宗罚了;有人说,我们是被饿鬼抓了,变成了新的饿鬼。只有老王杂货铺的门,每天都开着,柜台后面总站着个黑影,手里拿着个竹篮,篮子里摆着供品,等着下一个碰供品的人。
今年的七月半,又下了雨。祠堂门口摆着个供品篮,里面有块酱肘子,个枣泥糕,还有颗心脏,心脏上沾着血,像块新鲜的供品。篮子旁边,站着个穿破衣服的孩子,盯着供品流口水,像当年的我。
雨丝斜斜地扎下来,白灯笼在风里晃,像吊在半空的死人眼。我站在祠堂门口,手里拿着根桃木杖,杖头刻着个“镇”字。我看着那个孩子,嘴角扯到耳根,露出几颗发黑的牙:“孩子,要不要吃块糕?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