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组的食堂在西华门旁边的老平房里,墙皮掉得斑驳,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屋顶挂着几盏昏黄的节能灯,电线垂下来晃悠,照得不锈钢餐盘泛着冷光。林砚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桌子边缘被磨得发亮,沾着几点干硬的米粒——是上个人没擦干净的。盘子里是早上剩下的小米粥,表面结的膜被筷子戳破,露出底下浑浊的米粒,还有一碟萝卜干,嚼在嘴里像掺了沙,咽下去时刮得喉咙发疼——他昨晚抄《修缮禁忌录》到后半夜,晨光刚冒头就往食堂跑,还是没赶上热菜,只能捡别人剩下的对付。
邻桌的动静却像苍蝇似的绕着耳朵转。三个同事围着一张桌子,脑袋凑得近,老张手里夹着半截没掐灭的烟蒂,烟灰簌簌落在桌布上,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小李,下巴朝林砚的方向点了点,声音压得低,却像针一样扎人:“你看他那闷头喝粥的样,心里指不定在琢磨什么呢——林家的人,就没一个安分的。”
小李刚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学得一身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他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萝卜干,眼神时不时瞟向林砚,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夸张:“我昨儿跟夜班的老李聊,他说前几天晚上看见林砚揣着个仪器往万春亭跑,后来就听见亭子里‘啪’的一声,瓦当掉了!要不是老周赶过去把他拽走,文物局的人早来问罪了!”
“老周护着又怎么样?”坐在中间的王姐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嘴,眼神扫过林砚时,带着点刀子似的鄙夷,“‘罪裔’就是‘罪裔’,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当年他爷爷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来求我师父,想把‘倒卖构件’的名声洗了,我师父直接把人堵在门口,说‘林家的债,得用真手艺还,不是靠磕头’——现在看来,他这孙子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就会偷偷摸摸搞小动作。”
“罪裔”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林砚心上,他手里的筷子猛地攥紧,指节发白,连指缝里都沁出了汗。粥碗晃了晃,几滴粥洒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赶紧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脏,那片湿痕像块洗不掉的污渍,就像林家的名声。他想起昨天藏在贴身口袋里的纸片——曾祖父写着“草木灰三成”的批注,指尖下意识摸过去,能感觉到松烟墨的粗糙纹理,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却又轻飘飘的,挡不住那些扎人的话。
他想张嘴反驳,想说曾祖父是被日本人逼的,想说那行批注救过冷宫的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有证据,只有一本泛黄的笔记,一页藏在书缝里的小字,还有爷爷磕破头都没换来的一句认可。这些话要是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罪裔”的狡辩,只会让那些流言更难听。
林砚把头埋得更低,假装专注地扒拉粥粒,可耳朵却像被撑开了似的,邻桌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小李还在说:“你们说,他总往景山跑,是不是想找他曾祖父当年藏的东西?万春亭柱础底下要是真有猫腻,被他动了,咱们修复组都得跟着倒霉!”
老张弹了弹烟蒂,烟灰落在地上,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那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姓林?当年他曾祖父把太和殿的斗拱构件偷偷运出去,多少老工匠气得拍桌子,现在他还想来故宫混饭吃,我看是脸皮太厚。”
几个人说着,收拾餐盘站起来,王姐路过林砚的桌子时,故意放慢脚步,手里的餐盘“叮”地撞了一下林砚的碗,粥又洒出来一些。她没道歉,反而轻哼了一声,踩着高跟鞋走了,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响得刺耳,像在为那些话收尾。
食堂里剩下的人不多,都低着头吃饭,筷子碰盘子的声音格外响。没人敢看林砚,也没人过来跟他说话——他像个被罩在玻璃罩里的异类,看得见别人的热闹,却融不进去,连空气都透着冷。
林砚攥着筷子,指节疼得发麻。他看着盘子里没吃完的粥,突然没了胃口,胃里像堵着块石头。他想起入职那天,老周带他巡景山,万春亭的风刮在脸上,老周说“五亭是镇物,动不得”,当时他还攥着口袋里的笔记,觉得靠手艺能让林家抬头,现在才知道,“林家后人”这四个字,早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不管他做什么,都摘不掉“罪裔”的标签。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纸片,指尖能感觉到“墨”字的凹凸,那是曾祖父的笔迹,像在轻轻拍他的手。他突然想起笔记里夹着的那张旧照片——曾祖父站在冷宫墙前,手里拿着灰浆桶,脸上沾着草木灰,笑得很憨。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顶着骂名,一点点把墙修好?
林砚慢慢放下筷子,拿起餐盘,准备去洗碗池。路过中间那张桌子时,听见两个清洁工阿姨在小声说话,声音比之前更轻,却还是飘进了耳朵:“你说老周为啥总护着那小伙子?我听值班室的人说,老周师父当年跟林砚的曾祖父是同门,后来因为倒卖构件的事反目了,老周现在这么做,不怕对不起他师父?”
“谁知道呢……或许是觉得林家可怜吧?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年要是没做那事,现在也不会被人戳脊梁骨。”
林砚的脚步顿了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连呼吸都慢了半拍。老周从来没提过他师父和曾祖父的关系,原来他们当年是同门?那老周现在对他的好,是愧疚,还是同情?又或者,这里面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没敢再听,快步走到洗碗池边,打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流着,浇在餐盘上,溅起的水珠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他盯着水池里打转的泡沫,看着它们慢慢散开,像那些抓不住的真相,那些洗不掉的骂名,心里又酸又涩。
洗完餐盘,林砚没回值班室,而是往景山的方向走。阳光很好,照在红墙上,把墙缝里的草都照得发亮,却暖不了他心里的凉。他走到景山脚下,抬头看着万春亭,亭顶的瓦当在阳光下泛着光,想起那天晚上掉下来的瓦当,想起老周说的“镇物经不起第二次折腾”,突然觉得肩膀上的压力像座山,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他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纸片,那行“碱土加草木灰三成”的批注,像是曾祖父在跟他说“别放弃”。他深吸一口气,风带着松针的味道,吹在脸上,稍微清醒了些。那些流言再重,那些目光再冷,他也不能退——他要修好柱础,要找到曾祖父的证据,要把“罪裔”的标签,换成“林砚,故宫修复师”。
回到值班室时,老周正坐在桌前翻修理事宜,手里拿着块抹布,时不时擦一下桌面的灰尘。看到林砚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指了指桌角的一个保温桶:“早上从家里带的,多装了一份,你趁热吃。”
林砚走过去,保温桶壁还带着体温,上面贴着张便签,是老周歪歪扭扭的字:“趁热吃,下午抄书别犯困”。打开桶盖,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酱黄瓜,酱香味飘出来,勾得人肚子叫。他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温热的面香在嘴里散开,把刚才的委屈和寒意都冲散了些。
“他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老周头也没抬,继续翻着文件,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着,“嘴长在别人身上,可路在你自己脚下。当年你曾祖父就是顶着‘汉奸工匠’的骂名,把冷宫的墙修得比谁都结实——真本事,不是靠说的,是靠干的。”
林砚咬着馒头,点了点头,眼眶有点发热。他知道,老周没说透的话里,藏着对他的期待。他攥了攥口袋里的纸片,指尖传来的粗糙感让他安心——不管前面的路多难,他都要走下去,用手艺证明自己,也为曾祖父,为林家,挣回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