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日头落得早,不过申时末,天色已然昏黄。
小院内,几竿翠竹在暮色寒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书房内暖意融融,静谧安宁。
曾秦刚用罢晚饭,正由莺儿伺候着漱了口,麝月端上一盏清茶。
他踱步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负手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目光沉静,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香菱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刚熨烫好的衣物。
她将衣物仔细放入一旁的衣柜,动作间带着她特有的温婉柔顺。
放好衣物,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书案旁,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平了一角微卷的宣纸,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欲言又止。
曾秦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身,温和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香菱抬起那双清澈如水、却总带着一丝懵懂忧郁的眸子,轻声开口,声音软糯:“夫君,我……我今日听庄子上的人说起……袭人姐姐的事了。”
“哦?”
曾秦眉梢微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说,袭人姐姐被宝二爷……撵了出来,连身契都给了她。”
香菱说着,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不忍与同情,“袭人姐姐素日里是个极稳妥、极要强的人,如今这般……不知该何等伤心。她家里哥嫂……听说也不是十分宽厚容人的。”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看向曾秦,眼神里带着恳求:“夫君,您……您之前不是也赏识袭人姐姐,说她贤惠能干么?如今她既恢复了自由身,处境又艰难……您能不能……帮帮她?
哪怕给她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好。她那样的人品,定能帮衬夫君,打理好内宅的。”
香菱心地纯善,虽知曾秦身边已有几人,但念及旧日同在府中的情谊,更怜惜袭人此刻孤苦,便忍不住开了口。
她想着,若袭人能来,彼此有个照应,总好过她在外面无依无靠。
曾秦看着香菱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担忧,心中微软。
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莫测的笑意。
“你的心意,我明白。”
他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力量,“袭人确是好的,能干,识大体,是个能主事的人。”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沉稳而笃定:“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何?”香菱不解,眼中困惑更甚。
曾秦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暮色,望向了花家所在的方向,慢条斯理地分析道:“袭人跟了宝玉多年,情分非比寻常。此次虽被冲动撵出,但她心中对宝玉的那份执念与惯性,岂是那么容易就彻底斩断的?
此刻她或许惶恐、委屈、甚至有些怨怼,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不甘与对‘回头’的期盼。”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香菱,眼神深邃:“她现在就像一只惊弓之鸟,若我此时伸出援手,她或许会因走投无路而暂时依附,但心底未必真正认可,甚至可能因世俗眼光和那点未熄的念想而心存抵触。
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的,是她心甘情愿,彻底断了其他念头,看清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他走回香菱身边,抬手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况且,她性子外柔内刚,极重脸面。此刻正是她最狼狈、最觉屈辱之时,以她的心气,绝不会愿意让昔日姐妹,尤其是……让我,看到她这般落魄模样前来投靠。
她需要时间,需要被现实磋磨,需要自己想清楚,究竟什么才是她想要的‘安稳’。”
香菱听着曾秦这番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虽觉有些冷酷,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
她想起袭人平日的为人,那份藏在温和下的倔强与好强,确实如夫君所言。
“可是……她哥嫂若容不下她,她一个女子……”香菱依旧担忧。
“放心,”曾秦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她哥嫂虽是势利之人,但袭人并非毫无成算。她这些年岂能没有私房体己?短时间内,生活无虞。
至于长远的……待她真正山穷水尽,心生绝望之时,我们伸出的手,才会被她紧紧抓住。那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他揽过香菱的肩,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好了,莫要为她忧心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你心善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
香菱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安稳力量,心中虽仍为袭人叹息,但那焦灼的情绪却平复了许多。
她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但愿袭人姐姐能早日想通,少受些苦楚。”
————
次日。
曾秦正在书房指点麝月看账本,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爽利又带着几分急切的脚步声,伴随着王熙凤那标志性的、未语先笑的声音:
“哎哟喂,我的举人老爷可在屋里?嫂子我厚着脸皮上门讨债来了!”
话音未落,帘子已被掀开,一股冷风裹着浓郁的香风卷入。
只见王熙凤穿着一件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外罩一件青缎灰鼠褂,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
丹凤眼含威带笑,柳叶眉斜飞入鬓,人未至,声先到,那股子精明泼辣的气势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
曾秦起身相迎,拱手笑道:“二嫂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什么讨债不讨债的,嫂子但有所命,学生敢不尽力?”
王熙凤也不客气,自顾自在客位坐下,平儿悄无声息地侍立身后。
她接过莺儿奉上的茶,却不喝,只拿眼睛上下打量了曾秦一番,丹凤眼里精光闪烁,笑道:“举人爷如今是贵人,事忙,嫂子我也不绕弯子。前番你欠我一个人情,说‘铭记于心’,这话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曾秦神色不变,语气肯定,“二嫂子有话请讲。”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是这么回事,平安州那边,咱们家有一批要紧的货,路上出了点纰漏,牵扯到当地的一些……地头蛇。
你琏二哥哥需得亲自去料理一趟。只是那边情形复杂,山高路远,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曾秦:“我知道你身手不凡,医术又高,遇事还能有个照应。
所以,嫂子想厚颜请你辛苦一趟,陪你琏二哥哥同去平安州。路上也好有个臂膀,万一……万一有什么不妥,凭你的本事,总能化险为夷。”
她说完,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知道这请求有些强人所难,毕竟路途遥远,且有未知风险。
曾秦闻言,面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只是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权衡。
平安州……这地名他有些印象,原着中贾琏似乎的确去过,并非全然太平之地。
王熙凤见他沉吟,心下更急,忙补充道:“我也知此事有些唐突,路上或许不太平。举人爷若觉得为难……”
“二嫂子不必多言。”
曾秦忽然开口打断,嘴角扬起一抹从容的弧度,目光清亮地看着王熙凤,“我既答应过嫂子,自然不会反悔。琏二爷的事,便是我的事。平安州而已,去一趟无妨。”
王熙凤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和感激涌上心头。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曾秦竟是郑重地福了一福:“曾兄弟!嫂子……嫂子在这里先谢过了!这份情,我王熙凤记下了!”
她这一声“曾兄弟”,叫得情真意切,与往日的“举人爷”截然不同,显是心中激动所致。
“嫂子快快请起,折煞学生了。”曾秦虚扶一下,语气依旧平和,“何时动身?”
“就在三日后。”
王熙凤道,“一应车马、行李、随从,我都会安排妥当,定不让兄弟受委屈!”
又说了几句细节,王熙凤这才千恩万谢地带着平儿走了,步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显然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王熙凤一走,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香菱、麝月、莺儿、茜雪四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香菱最先忍不住,走到曾秦身边,扯着他的衣袖,眼圈微红:“夫君,那平安州听着就不是安稳地方,二奶奶都说可能有危险,您怎么就答应了呢?”
麝月也蹙着眉,语气沉稳却难掩关切:“是啊相公,琏二爷去处理家务事,您何必涉险?万一有个闪失……”
莺儿快人快语,跺脚道:“定是那琏二奶奶,专会挑唆人替他们卖命!相公您如今身份不同,何必去蹚这浑水!”
看着眼前四张写满忧虑的俏脸,曾秦心中微暖。
他笑了笑,伸手依次拍了拍香菱和麝月的手背,又对莺儿道:“休要胡说。我既然敢去,自有分寸。你们何时见我做过没把握的事?”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一边蘸墨一边从容道:“平安州虽远,却未必是龙潭虎穴。况且,我此行亦非全无好处。一来,还了凤嫂子人情,往后在府中行事更为便利;
二来,借此机会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外间风物,于学业、于阅历皆有裨益;三来……”
他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抬头看向她们,眼神深邃,“有些事,窝在这府里是看不清的。出去一趟,或许能看得更明白。”
他语气中的笃定与从容感染了三人。
香菱等人知他主意已定,且素知他本事,心下虽仍担忧,却也不再一味劝阻。
“那……夫君一路定要万分小心。”香菱柔声叮嘱,眼中满是不舍。
“放心。”
曾秦放下笔,对她们吩咐道,“你们且去帮我准备行装。衣物不必奢华,以轻便保暖为主。
将我平日用的金针、常用药材备齐。另外,麝月,从账上支二百两银子给我,换成便于携带的银票和小额银锭。”
他思路清晰,安排妥当,俨然已成竹在胸。
香菱、麝月、莺儿、茜雪见他如此镇定,心下稍安,齐声应了,各自忙碌起来。
收拾衣物的收拾衣物,准备药囊的准备药囊,核兑银钱的核兑银钱。
小院内虽因即将到来的分别弥漫着一丝离愁,却也充满了井井有条的忙碌气息。
曾秦负手立于窗前,看着院中那几竿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翠竹,目光越过贾府的高墙,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平安州……此行,或许不止是帮贾琏处理麻烦那么简单。
风波与机遇,往往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