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顾穆!你不要做得太过分!”滕修拍腿而起,怒指着不长眼的属下,朝着皇帝的方向虚拱手:“黑龙浮于海,神仙肯现身,乃是陛下数年来虔诚修德所致,是秦皇汉武那些圣主都苦求而不能得的美事。你连这样神圣的都要搅合,难道是诚心要阻拦陛下得道吗?”
“神仙请见谅,千万别往心里去。”不少人在求情。
“呵呵,无妨!”张轨故作大方,眼神悄悄瞥向右侧。
愁眉不展的孙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急于表态。
“我对吴国的忠心,天地可鉴!就算要大家饮用,至少请诸位先解释下,这是何物,能不能吃?或者说按照宫里历来的规矩,先让某些人尝尝试试,等到确认无毒的话,陛下再品尝不迟。”顾穆越众而上,直接走到皇帝的跟前,作出强硬阻拦的姿态。
“要不,神仙就说说看?”熊行还算理性,帮腔说道。
孙皓还是捏着颔须,笑眯眯地瞧向神仙,不发一言。
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吴国君臣都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权力斗争,并不是单纯的村妇村妇,看在海上对弈、测算迎宾的份上,他们或许会相信对方是修炼有术的神仙,但仅此而已。毕竟至今还未看到一样现场发挥的神迹,如何证明其真正的实力?而且神仙也有好有坏,天知道其怀着的是恶意还是好心,给吃的是减寿还是增寿之物呢?要是拿不出合理的解释,素来迷信的孙皓也会有点迟疑,于是乎等待所谓神仙的反应。
“诸位可听过,安期生乎?”张轨轻笑反问。
“安期生?哦,哦!”孙皓等人,还真有所耳闻。
后世道教的“郑仙”,原名郑安期,即安期生、北极真人、千岁仙翁。汉武帝时期,他就是齐鲁一带求仙术士的偶像,据说居住于蓬莱仙境,经常被引用为例子。《史记·封禅书》记载,“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於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
最妙的是,安期生居住于“仙雾缥缈”的海上蓬莱岛,而且吃的是“大如瓜”的巨枣,用于延年益寿。自此以后,“安期生巨枣”被对比于“西王母蟠桃”,被无数文人墨客引用入诗文里宣传。这本来是个无从考据的神话,却在朱崖岛上得到了应验,摆在众人面前的褐色瓜果,非常像是传说中的海上仙枣。尤其是那乳白色的果瓤,以及清澈的汁液,似乎都在说“我是仙果”。
“这便是张神仙之枣。”郑大适时地加入提醒道。
“仙术灌溉,天地滋养,人间难再得。”卫二亦附言。
“既然这么好,你们自己为何不吃?”顾穆诘问不止。
“要不让那个罪臣尝试?”熊行指了指陈声道。
“罢了,既然是无缘,何必要强求呢?我原本只是看在圣君的面子上,希望你们添添寿保护他的,奈何彼以小人之心度我啊。二位的仙果可以撤了,且留给其他人吧。”张轨叹了一口气,伸手示意道。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他越发不能表现出急切的样子,反倒要镇定轻松、欲擒故纵。
郑大、卫二齐声应是,分别把顾穆、熊行的仙果端走。他们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故而趁此机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举起半个瓜,咕嘟咕嘟仰头喝了下去,转瞬间就一干二净。到此他们还不肯罢休,直接用手掏弄白色的果瓤来吃,乃至于吸吮着手指头,发出滋滋有味的声音。
“对弈输掉的五十年寿命,补回来了!”郑大乐不可支。
“十年一结果的仙物,岂能再求得?”卫二大声赞美。
看着二人大快朵颐的样子,顾穆凝眉沉思,熊行后悔不迭。
“诸位,还有谁放弃,可以分予我的随从们。”张轨说道。
神仙们都表现到这个地步了,吴人仅存的怀疑彻底烟消云散。
“我们是俗人,难免有不懂规矩的时候,还望神仙能多多宽宥!如此好意馈赠,哪有浪费的道理?朕就却之不恭了!”孙皓亲自站起身来,向张轨深深作揖鞠躬。随后他亲自带头,学着郑、卫两人的样子,风卷残云般地边喝边吃。他此刻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珍惜眼前的每一口,那说不定都是多活一年的倚仗。于是乎这位吴主吃得不顾形象、敲骨吸髓,末了还掰开仙果,如同狗似的舔遍了每个角落,把除了绒皮以外能吃的边角料都吃了。因为吃的太快,他连具体的味道都没尝清楚,囫囵吞了个干净。
“有种淡淡的甜味!”在神仙示范、皇帝带头之后,吴军上下都匆忙抱起了仙果,越吃越是觉得不错。他们甚至做着长寿的美梦,各自守护着怀里的宝贝,吃得是畅快淋漓。熊行是左看看右瞧瞧,挠着后脑勺欲哭无泪,现在他是求遍了袍泽好友,哪怕是用命令的口吻索要,别人也舍不得分他一口。毕竟这种事关自己长生,谁会大方分享呢?
顾穆倒是无动于衷,端坐在席位上不争不抢,心平气和地接受着现实,就算是对神仙也不羡慕。他环顾四周,看着同行者癫狂的样子,暗暗地摇头叹息。最后发现唯一一个保持冷静的,是躺在地上的半死人陈声,半睁着毫无生气的眼睛,还与自己对视了几眼。
仙果吃的很快,等到孙皓厚着脸皮试图再要时,张轨遗憾告知没有了。虽然岛上的果实很多,但是要他施展仙术优化的,只能十年一次、一次千个,这正是要他们控制人数的原因。于是乎孙皓暗自伤心,却还是不甘心地利用皇帝的威严,从别人嘴下索要来了点残羹剩瓤,一边计算一边狼吞虎咽。
“什么时候去找黑龙,什么时候去骑长鲸?”孙皓踉跄着跑到张轨的旁边,努力翻着昏昏欲睡的眼皮,挤出非常难看的笑容询问。可是还没等到对方回答,其又迈着醉汉似的独特舞步,凑去别人那里胡闹。这副样子张轨很熟悉,和五石散吃多了的人没什么区别,此药果然是管用。
“他会不会吃得太多了?”卫仪悄悄问。
“也就是多睡会,死不了。”郑律随意道。
“反正他的脑袋原本就神经兮兮。”张轨评价道。
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能阻拦东吴皇帝对长生的执着呢?孙皓在药效的刺激下,神经变得异常敏感,大声嚷嚷着让别人分瓜,谁也不敢拒绝这位暴君。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之后,他忽然感觉到天旋地转,伸展着双手喃喃自语,傻笑着试图拥抱太阳,却仰面栽倒在地。在其身旁徘徊已久的高涤、魏准,连忙小跑两步奔上前,装作是施救的样子,将其控制起来。
“怎么回事?”尚存理智的吴国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感觉到浑身无力,反而是因身体使劲而缺乏支撑,人倒如山崩,连爬都爬不动。只是转瞬之内,上千人均东倒西歪,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了。他们纳闷又好奇,有的人还不知道危险,以为是登仙之前的幻境。
“好贼人!”顾穆拔出腰间的佩剑,极速反应过来,作为仅存的反抗者而战。只可惜他是个文官,连几个僮仆少年都打不过,三两下被解除了武装,捆绑起来掷于地上,口中还骂个不停。负责警卫的熊行,则被眼前的事情给吓傻了,毫无动作就被捉了。伪装作神仙随从的横海军将士,简单轻松得控制住了全场,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所谓“黑龙”的故事,当然是张轨编造的,当初他隐瞒了所有人,只让官商队借着贸易的机会,去每一座城市大肆宣扬。那时候正值孟干、陶璜交好的密切时期,去合浦城送礼的队伍将之添油加醋,使得吴国内陆也迅速得知了。因此在合浦、郁林战役发生时,建业城已经流传此谣言。
早在张轨于洛阳和朋友们聚餐时,听闻了“黄旗紫盖”的故事(155小聚院内章节),就对极度迷信的孙皓产生了兴趣。他不安于在南海长年戍边,希望能为这个僵持的世道来个加速推力,以尽快完成海内一统,让枕戈待旦半个世纪的军民得以放松休息。当然了,私心不可避免,他在洛阳时受到了深深的刺激,知道要是以自己微寒的出身,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施展抱负,也无能力娶得梦中某人的。故而他渴望功勋,争取逆天改命的机会。
横海军并没有全部赶来,李肇要驻防郁林,孟观正和赵浣如胶似漆,其所部是留守的中坚力量。因此以张轨从自身所部抽调了两千人(苏骏、范芦两个校尉),又汇合了孔汾的中军两千人,合力在这儿布置了陷阱。朱崖是晋、吴势力范围之外的蛮夷土地,把孙皓往这里引诱能够减轻其怀疑。
而晋军还有个秘密武器,那就是曾任蜀汉庲降都督、现为林邑国相邦的阎宇(严宙),带上些骆越土着伪装作南海渔民,主动去潜伏并充当向导,此人与交州越人来往紧密,精通各类蛮夷语言,非常适合去骗取信任。正是因为阎宇的通风报信,晋军才能随时掌握住吴人舰队动向,并在合适的地方设置了“海上对弈”的郑律、卫仪两人之景,步步把孙皓吸引到陷阱里。
这是个既定的斩首行动,并不需要和占据兵力绝对优势的吴国发生战争,也是珍惜士卒性命的考虑。只要把孙皓这个吴国首脑给擒住,顺带着扣押几个重要人物,就是完成任务。他们规划好了逃脱方案,把船只停靠在附近一个隐蔽的海湾,现在快速去驾驶离开就行。掌握孙皓这个奇货可居的人质,交州事乃至于天下事,都大有可为。
此番加入的药物,是经过皇甫方回等医药学家精挑细选的,能够让人体产生剧烈的麻痹感,短时间内动弹不得。为了防止意外,每人份里的已经加量,像孙皓这般还自行多索食的,恐怕要比常人恢复时间更长。而且是药三分毒,这会刺激其身体和脑部的神经,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但晋人不在乎,反正这厮的脑子再坏,也是祸害吴国人去。
“当年的魏武帝曹操,评价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其实是他活的不够长,没看到孙权从英明变成昏聩的样子。《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一个人若能从始至终保持理性和本心,实在是太难了。”张轨看着孙皓的德行,联想到此人的祖父,有感而发。在遥远的后世,梁武帝、唐玄宗那些长寿君主,要是死得稍微早些,能得到截然相反的评价。
“毫无限制的权力,不可遏止的欲望,会改变很多人。”苏骏站在其旁,由衷地感慨道:“就比如我们乡的‘啬夫’,听说原本是个老实本分的长者,平时都能公平地处分很多事。可是时间久了又没人管束,就开始为自己家族谋利,后来甚至主动贪墨。光用他一个人的名义,就在洛阳购置十余处宅邸。”
“是啊。眼前的孙皓不也是很好的例子吗?听说孙权很喜欢这个孙子,替其取了‘彭祖’的字,希望他健康长寿。孙皓原本不该继位,是因‘才识明断’才被推选为皇帝的。即位之初,发优诏,恤士民,开仓禀,振贫乏,科出宫女以配无妻,禽兽扰于苑者皆放之,是绝对的明君作风。可是现在呢?外暴虐而众叛亲离,内多欲而沉迷声色犬马。我们擒住他,是为吴国军民做了件天大的好事!”阎宇笑呵呵地走近前,由衷感叹:“老夫出仕四十多年,亲眼见过葛相的鞠躬尽瘁,也曾看到过刘禅的堕落深渊。汉末以来动荡百年,那么多的英雄人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世事沧海桑田,人间富贵代谢,可真的有谁能保持一腔为国为民之心,致天下以太平呢?”
“唉!”人人都在期待,那个遥不可及的大同梦想。
“殷鉴秦哀过耳听,黍离麋鹿始知惊。分权摄利今门阀,因姓加官晋世卿。每代王朝称正义,一千年史缺公平。民无喘息兴亡速,纸上空谈社稷轻。”张轨在沸腾的心中,迸发出难以抑制的不平之鸣。世事循环,没谁会记住前车之鉴,都在不停地重蹈覆辙,新豪三代成新阀,旧燕几回失旧家。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跳出治乱循环的悲剧呢?
短暂的感慨只是插曲,晋人在全速辨识吴人的身份官职,把有影响力的给携带上人力手推车,如货物般装着运载走。即便是帝王之尊的孙皓,也享受不了豪华待遇,被几个人夹在中间,零距离感受着臭不可闻的腌臜汗味,好在他还没清醒过来。反倒是郑律、卫仪这两个以身试毒以骗取信任的自己人,是被晋军舒舒服服架着走的。
尚且清醒的熊行、顾穆自不在话下,身份尊贵的滕休,还有大大小小的零散官员们,此刻都只是“麻袋”罢了。整理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晋军即将往船只隐蔽处撤退。就在这时,张轨忽然感到小腿一沉,根本迈不动脚步。低头打量,却是个满身伤痕、衣服破烂的“乞丐”,死死抱住了他。张轨初时感到惊讶又害怕,几乎要拔出佩剑将其斩杀,可是对视上其可怜又哀求的眼神,且看到其手脚上都戴着镣铐,却又心软地停顿下来,并拦住了同样要动粗的高涤。
“带上我,我知道很多吴国的大小内幕,还有活着的价值!”被两边人忽视的陈声,嗓子早就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依然抓住唯一的生机,竭力发出声音。刚才的突然事变,他都看在眼里,在心底里狂笑了千万次,暗骂孙皓等人愚蠢,也感谢上苍让他侥幸得生。
然而陈声也非常清楚,倘若自己被留下来,那就是万死无生之局。醒来的吴国士兵们不会关心他的死活,他只会在这毒蛇猛兽遍布的蛮荒海岛,孤独无力地等待死亡,那是何等残酷的命运。经历了这几天的酷刑后,他已经不在乎功名利禄了,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迫切地希望实现。
“求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就行,我会证明自己的价值!”看到对方犹豫无反应,陈声立刻理解了其心态。他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官员,别人凭什么冒风险带上?于是乎他放开了双手,只是不住地叩头,并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官职,试图换用诚意来打动。
“你知道我是谁吗?不问我去哪里?”张轨好奇地说。
“你是假神仙,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陈声挤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