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人管束，是何等自由。归宅的梁定哼着小曲，一边由晋人婢女伺候着沐浴洗脚，一边接见刚刚召唤来的亲信下属们，谈笑取乐了许久，颇似汉高祖刘邦之故事。后者洗脚接见臣属的事被史书多次提及，如接见郦食其，英布等。梁定虽是个蛮夷，却也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到了饭点，梁定只是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就草草结束了，说是出去逛逛。他走过了热闹的街市，看到灯火通明、忙碌加班的洛阳县衙，心知张轨等官吏们仍旧在审查范鼋，既是同情又是想笑。没过多久，夜色渐深，催人按时归家的禁夜军士开始巡逻，他只好匆匆返回。
从秦汉到明清，除了注重城市生活的宋代，宵禁制度在各个时期是经常存在的，尤其是皇帝所居的京城。这一方面是为了控制风险人员，另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有序管理。故而苏味道在元宵夜有“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诗句，只有少数几个特殊节日，人们才能自由行走。类似的还有“大黼”，聚会饮酒是被严格限制的，自商鞅作法驭民，人间欢乐难得。
意犹未尽的梁定，还没有丝毫困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聊翻着书打发时间，其实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宝贵的蜡烛，在他的眼前烧了一根又一根，但没什么可惜的，是不用白不用的司马家物。在那个年代，蜡烛是“蜜蜡”而不是树蜡，很难制作并取得。《西京杂记》有“南越王献高帝石蜜五斛蜜烛二百枚”的记载，是不可多得的珍稀贡品，直到东汉尚且要“凿壁偷光”。《世说新语》有记载石、王斗富的故事，用于描述奢华的有“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可见其贵。然而，就算晋国臣民普遍用不起，即便不识货的外来蛮夷，根本就不理解其意义和价值，可还是要夸耀国力而为之无限供应。
看着一根根烧断的蜜蜡，司马楙府中的侍女惊讶且心疼，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毕竟是她们主人把这里提供给外使随意享用的。终于，当听到远处二更梆子响起的时候，梁定结束了装模作样的阅读，伸了个懒腰把书合上，顺便吹灭了最近的一根蜡烛。继而他招招手，下令所有房内的侍女僮仆们离场，解除了后者的煎熬，命其自行休息去了。
“我有点饿了，命后厨办膳。”梁定指示道。
“是！”僮仆头目，乖觉地点点头。
“让那个西南人做，再亲自给我端来。”梁定嘱咐。
僮仆虽然不理解，却还是照此传达了，毕竟贵客最大。没过多久，蒙敢被从房子里喊出，为使者置办丰盛的夜宵。看到夜空中的炊烟升起，侍从急忙来报讯，梁定这才满意地重新点上几根烛火，哼着歌谣等待。此时的房间内昏暗无比，也只剩下他的四个贴身随从。
过了一刻多钟，夜宵就烹饪好了。蒙敢快步从厨房端来，瓦罐仍旧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隔老远者都觉得香味扑鼻。楼道里已经没了人影，大多数人已在自己房间休息，不需要讲究礼仪。可他还是不敢怠慢，恭敬地站在门前敲了敲，报上自己的来意。
“王子问你，做的是什么？”房内传来声音。
“鲜笋肉丝汤。”蒙敢大声回答道、
“就你一个人来的吗？”房内人又问。
“是，厨房的旁人都回屋了。”蒙敢回应。
“行，那就端进来吧。”房内催促道。
“小人卑劣，哪来的资格入内？”蒙敢连忙拒绝。
“都是万里而来西南人，客气什么呀？我家王子邀请你进来，就当是他乡遇同乡，简单叙叙话。”门被直接打开，一个笑吟吟的扶严夷兵，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说罢也不让多言，直接抓住来者的手臂，硬是将其拖拽而入。继而，他又飞快关上了门。
蒙敢低着头，关心着手里那热乎乎的瓦罐，生怕泼洒到地。他跟着走了两步，借着若隐若现的灯火，看到眼前一双华贵无比的靴子，这是晋人赠送给梁定的礼物之一。然而真正让他惊讶的是，里头插着的东西，看样子是个匕首。夜半惊魂，骇得他瞪大了眼睛，双手颤抖起来。
“勿惊！”梁定风轻云淡地来了句。
“啪！”瓦罐摔落在地上，碎成了四五片，汤洒得到处都是。蒙敢清楚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失误，而是侧后方的那个夷兵，直接挥手打翻的。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要拿自己怎样？无数个念头飞快闪过，可他的身体僵硬在原地，没有勇气动弹。
“嘶！”夷兵迅速往汤里撒了一包白粉状的东西。
“握住！”梁定掏出靴里藏的匕首，递给蒙敢并按住。
“你们这是？”蒙敢终于抬头，满脸的惊骇和不解。
“抓刺客，抓刺客！”梁定等人没有回答，反而是扯开了喉咙，大声呼喊起来。长了张马脸的梁定，乐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拍着手低声庆贺。他笑张轨的蠢笨，笑范鼋的可怜，竟然会下网捞错了人。按照推算，马上府内的僮仆侍女就会惊醒，把“刺客”蒙敢给拿下。
“哐当！”蒙敢欲哭无泪，匕首掉在地上。
“抓刺客，抓刺客！”反倒让屋内人惊讶的是，门外的响应声来得既快且众，似乎是早就有准备。来者气势汹汹，二十余人直接踢开了门，举着刚点燃的火把，飞快冲入到房间内，作圆圈状把屋内六人围在了中间。这些人都是手执五色棒、身穿县吏服，明显不是府中的僮仆之流。
“怎么，你，你？”梁定慌张探头，辨认出来者。
“二王子，何事惊慌呢？”此刻踏进门的，正是张轨。
“不是抓贼吗？岂能少得了我？”洛阳令陈舆，紧随其后。
他们怎么在这里？不应该是连夜审讯范鼋吗？梁定的脑海中，飞快地跳出如上几个疑问，忽然犹豫狐疑起来。可他再看看来者那和蔼可亲的神情，又觉得应该没出什么差错，否则怎会是这个态度。纠结半天，他傻愣着忘了主题，迟迟没有说话。
“我们正好路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舆敷衍说明。
“正是为了保护你而来。”张轨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啊，有劳，有劳！”梁定稍稍放下心，勉强挤出笑容，嘿嘿傻笑了半晌，这才把事先准备的说辞重新理顺，指着兀自低头的蒙敢说道：“此贼狼子野心，必定是孙吴派来的刺客，今夜对我下手了！不光是食物里投毒，而且还带了匕首行刺，真是胆大包天！”
“哦。”张轨点点头并拖长了音调，就在装模作样了片刻后，忽然朝门外招呼道：“蒙敢，你听见了吗？说你行刺呢。”
“禀佐郎，我听地一清二楚。”屋内又进来个人，竟然是蒙敢。
“怎么，怎么会？”梁定登时脑子一片空白，嘴巴张得老大。他转头又仔细看了下，刚才捧着瓦罐进来的人，长着一副中原的面孔，压根就不是蒙敢。难怪此人今夜胆小怯场，一直低着个头，压根不似当初敢于厮杀的模样。
“他只是个普通僮仆而已。”陈舆耸耸肩，解释道。
“哎呀！弄错啦！”梁定反应极速，拍手道：“反正是他刺杀的我！”
“事到如今，二王子竟然还想要诬陷栽赃，可真是贼心不死啊！”张轨笑着摇摇头，像看傻子似得再度打量几眼，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回来帮你‘抓贼’的时间非常巧吗？刚才替换蒙敢的安排，没证据就拘押范鼋的行为，你不认为很怪异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张佐郎？”梁定强自笑了笑，指着地上泡沫泛白的汤汁和匕首，坚持道：“二位请看，此人的动机虽然不清楚，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若是不帮我主持公道的话，我必定要好好到司马尚书、李客曹那去理论。看你们如何偏袒贼人，不重视外使的安全！”
“不必，不必了。”愁眉苦脸的李骧，语气柔和却坚定，负着手走了进来，又长叹了口气。今日的安排缜密，除了负责缉捕盗贼的洛阳县令，也邀来了主持对外事宜的南主客曹郎君，皆是为了现场有足够等级的官员坐镇。涉外之事最为复杂，他其实并不想来，只是碍于张轨的情面，来趟这浑水。
“我必须申明，今夜是替代杨左丞来亲眼查看，旁观而不越权参与。对于所看到的事实，不做一分的删减，也不做一字的添加，明日全部上报于他。”跟着走进来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客曹尚书典事索靖。按道理来说，尚书左丞杨珧并非是他的直接上级，只是原则上转层隶属，可是他不敢拒绝那位外戚的命令，甚至愿意讨好前来。然而令他不悦的是，现在还得看张轨这种“卑劣寒士”的指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梁定讪讪地打了个招呼，环顾四周的到场者，顿时清醒了大半。
“二王子无须多作污蔑，今日的事实如何，我们清楚地很。”张轨指着所谓的证物说道：“瓦罐的汤汁，在抵达门口时倒了三碗留存，可以作没有掺入毒药的佐证。这个僮仆进来之前，在我们近百人的监督下搜身并穿衣，什么武器也没有。你说的这些，完全并不成立。”
“我，我只是听说，那个蒙敢带有吴钱，怀疑他是敌国的奸细，可惜没有证据将其缉拿。故而出此下策，是想自行为大晋除害罢了！”梁定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强行解释一番，又道：“既然没有发生实际的人员损失，不妨就此结束？我不再追究蒙敢的嫌疑，诸位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呵，呵呵！”蒙敢被气得笑了起来。
“二王子觉得，现在还能休息吗？”张轨反问道。
“大不了，我明日请诸位聚宴一顿，以表谢意！”梁定讪笑。
“这是宴会闲谈可以解决的事吗？”张轨收敛了笑容，拳头已经捏得铁紧，严肃地说道：“在堂堂洛阳皇城，竟然一而再地发生刺杀外使之事，难道还能敷衍遮盖过去？大晋朝廷的脸面和尊严，岂是几杯酒可以打发掉的？事缘何起，罪在何人，今夜必须有个了断！”
“不是已经捉拿了范鼋嘛。”梁定还抱着幻想。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范鼋并非刺杀者，所作的都是伪装罢了。之所以把他给调离走，整个县衙忙活着假装审讯，为的就是让你感觉到危机解除，放大胆子去做你没完成的事情。果不其然，你贼心不死，仍旧是想借机杀死蒙敢，来掩盖自身的罪恶！”张轨轻蔑驳斥道。
今夜的布局，是张轨和陈舆联手所设的，目的正是抓出真正的刺杀罪犯。他们非常清楚，除非找到无法篡改的真凭实据，而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才有缉拿外使的充分理由，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前两次的刺杀，头一次毫无证据可言，第二次则是戚鹤独自扛下罪责，虽然他们靠着推论隐隐把目标指向梁定，却不足以做定罪依据。正因为顾虑到此，他们才隐藏着目的，露出破绽而使得贼人重燃杀念。今夜，在受邀参与者的见证下，当场抓住梁定栽赃蒙敢而欲杀之的行为，就是铁证如山。除了他俩，李骧、索靖只是得知有要事即将发生，根本不知道具体细节，以及后续的事宜。
“其实第一次的山中刺杀，我已经开始怀疑了。当时蒙敢就在我的身边，射向我们方向的箭矢密且多，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主观错觉，可仔细想想仍是事实，刺杀的主目标就在于此！相对而言，来者人数众多、早有准备，你们三个使者却完好无损，只有故作掩饰的轻伤，他们竟然就放弃而跑了。你还大声喊疼吸引大家的主意，引着我们分析了一大堆的理由，只是为了坚定袭击者是‘吴人’的推断。其实你想得很清楚，既解决掉蒙敢这个潜在的威胁，又迫使大晋出更多资金安抚于你，两全其美，是也不是？”张轨一口气说了很多没有停下，又自责地摇摇头：“可惜，我伊始认为范鼋更值得怀疑，毕竟是他详细而缜密地分析，把刺客事件推定为东吴刺杀。现在想来，是他想复杂了。”
“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梁定的牙齿在偷偷发抖。
“关系既大且深！如果没有第二次刺杀的发生，我可以姑且认为那就是‘吴人刺杀未遂’，成为无头悬案挂着。可它却堂而皇之地发生了！这说明了什么？”张轨摊开双手，环顾四周的官吏们一圈，得出结论：“那就是第一次的目的没有达到，并不是所谓的吴人只图吓一吓你们的事，范鼋的推论被彻底推翻！而且这个目的非常重要，使得戚鹤这群宁州官军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次对警惕十足的外使护卫人员动手。我留给内奸通风报讯的时间很短，这更证明了‘目的’是何等紧迫，其焦急可见。”
“所以，你就怀疑梁定？”李骧依旧愁眉苦脸地负着手。
“是的。我开始注意到，他在这两次的刺杀中，扮演的角色与往常并不相同。李郎君应该知道，他在面见司马尚书之初，那可是讲话滔滔不绝，平时的言行也高调异常，是个特别喜欢表现的一个人。可他偏偏在两起事件中，保持了诡异的沉默，除了喊疼喊怕之外，不发一语、不置一词，收敛至极。现在看来，他就是怕注意力被引到自己的身上，所以有意做个无声的旁观者。”张轨首先从细节谈起，这是细心观察得来的。
“的确是这样。”李骧想了想，不住点头。
“污蔑，彻头彻尾的污蔑！”梁定的脸色惨白。
“第二次刺杀，我们意外地抓捕到了戚鹤，这才发现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并非是吴人作祟，而是晋人内奸自己在搞怪！所以我们临时讨论几句，决定先拿无辜的范鼋去县衙，以引蛇出洞。”陈舆接着话分析道：“后来我们仔细想了，戚鹤作为一个宁州校尉官，在职位和前途上是无求于外夷的，只有外夷求他的份。然而他宁愿自己去顶罪，也不说出同谋者的姓名，这说明什么？难道那个人的身份地位更高？还是他品格高尚？当日参与者就那么几个，客观事实在此，绝不可能。那么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甚至是他的上级，与此人的利益高度绑定，需要他豁出命去守护。”
梁定惊骇异常，瞪大了眼睛，连辩解都忘了。
“证据？说了半天，证据在哪里？”反倒是索靖帮着回驳。
“这么说难道还不够吗？”张轨对其态度有点不满。
“索典事如果需要，我们还有人证。”陈舆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是我为难诸位，而是实际困难如此。这可是涉及外国使节，要是拿不出充分的证据而缉捕的话，恐怕尚书台是不会同意的。今夜到场的人很多，但只是证明梁定栽赃了蒙敢，其他的则毫无实证。”索靖耸了耸肩，很是轻易地推翻了刚才的推论。
“要是我说，人证在外面呢？”张轨笑着说。
“没有见证此事的外人，更没有说服力。”索靖坚决摇头。
“其实，我和张佐郎抽取西南档案，发现了一个非常细小的矛盾处。那就是对于某个事件，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说辞，只是一份出自刺史文书，一份出自郡兵传递，朝廷理所当然地认可了前者，而且其是先到的。当然了，这个事在文书里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细节，起初根本就没人在意。可是联想到在洛阳发生的事情，我们这才意识到，它才是病源所在。故而，我们由此找到了人证，几个最具有说服力的人证。”陈舆再度补充道。
“州郡相争啊！”在场的群吏，作恍然大悟状，都深有感触。秦汉时期，州郡的上下隶属关系并不明显，遇事发生争论是常有的事，那就需要上诉给中枢，求朝廷主持公道。正如史书所记载的，“会郡与州有隙，曲直未分，以先闻者为善”。一般而言，谁的文书先送到了朝廷，那谁就是被认可的一方。汉末着名的将领太史慈，就是作为郡吏设计先送到了文书，使得己方在州郡之争中获胜，被故乡人当做英雄看待。
“谁？”李骧和索靖，同时问道。
“六个奚官牧奴。”张轨及陈舆，齐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