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源山货铺的檀木柜台油亮厚重，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木香。
一声凄厉尖锐的哭喊，刺穿了铺子里的宁静，萧锋一激灵。
“哇——！娘——！”
是娟子的声音！就在铺子外的大街上！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像是被踩了爪子的小猫发出的。
萧锋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
他来不及思索，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冲出店门，站到了街心。
大街中央，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喷着浓重的白气，不安分地踩着蹄子。
马上，一个穿着崭新灰呢子大衣、身高不足五尺的矮壮男人，正扬着手中油亮的马鞭！
娟子吓得小脸煞白，像冻僵了的雪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辫子散了半边，沾着雪粒。她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红艳艳的糖葫芦——
山楂上的糖壳碎了一半，和地上的雪泥混在一起。
“住手！”萧锋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盖过了街上的嘈杂。
他几步便冲到马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墙，隔开了那凶神恶煞的矮壮男人和瑟瑟发抖的娟子。
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孩子，算他娘的什么本事？！”
人群被萧锋这一吼惊得后退了半步，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些。
矮壮男人显然没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他缓缓放下扬起的马鞭，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这错愕随即被凶光取代。
他轻蔑地上下打量着萧锋，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
皮靴重重地踏在压实了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声音异常清晰，带着冰冷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萧锋。
男人腰间那条宽宽的与他身高不相称牛皮板带上，巨大的黄铜扣，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贼光。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杂着劣质烟草的臭味，像一团污浊的浓雾，猛地扑在萧锋的脸上。
“瞎了你的狗眼！”男人踮起脚，一把就揪住了萧锋的衣领，粗糙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住萧锋的喉咙，身体直往下坠。
他实在是太矮了！
萧锋呼吸一窒，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暴烈的血气直冲脑门！
他右拳攥紧，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几乎就要挥出去，砸扁这张喷着秽气的，令人作呕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锋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街角那家挂着褪色“福缘茶馆”招牌的老铺子。
临街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几双眼睛正躲在后面，紧张地窥视着街上的一切。
那些眼神里有担忧，有恐惧，也有麻木的看客心态。
这一瞥，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
那沸腾的怒火和拼命的冲动，被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力量强压了下去。
他不能！娟子就在身后，淑贞婶子还没赶来，周围都是手无寸铁的乡亲。
萧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似乎冻结了他胸膛里的怒火。
他脸上那因暴怒而扭曲的线条，以一种极其艰难的，近乎抽搐的方式重组，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不甘和苦涩。
“大……大哥，消消气，消消气！”萧锋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和颤音，他试图把自己的衣领从对方铁钳般的手里稍微松脱一点。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大哥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计较……”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将手伸进怀里。
手在怀里摸索着，指尖先是触碰到那个装着老山参的硬油纸包。
他心头一紧，毫不犹豫地掠过它。
接着，摸到了用粗布手帕紧紧包着的、沉甸甸的钱袋——
他咬紧后槽牙，仿佛拔掉心头肉一般，迅速掏出一枚带着体温的银元。
再看一眼娟子惊恐的小脸，没有丝毫犹豫，又从钱袋深处抽出一张绵羊票子。
这张票子崭新硬挺，甚至透着油墨的味道！
萧锋将那枚银元和这张十块的绵羊票子，一起塞进了矮壮男人的手掌心里。
“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您压压惊……买壶酒喝……”。
矮壮男人揪着衣领的手终于松开了些许。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东西——那枚银元他掂量了一下，随手揣进了兜里。
当他的目光触碰到那张崭新挺括的十元绵羊票子时，动作明显顿住了。
这可是他半个月的工钱啊！
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如同变戏法一般，戾气瞬间褪去，三角眼弯成了两道上弦月，嘴角咧开，露出几颗黄牙。
“嗬！”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音变得洪亮起来，甚至还带着一丝亲热，“兄弟！够他妈敞亮！痛快！”
他用力拍了拍萧锋的肩膀，那力道差点让萧锋配合一个假装的趔趄。
“行！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我是跟着栾景玉办事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啥难处，尽管吱声！提我马老六的名字，好使！”
那匹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扬起蹄子，溅起一片雪雾。
马老六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枣红马迈开步子。
“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街角的尽头，只留下雪地上两行清晰的马蹄印和一股淡淡的马尿味。
“唉，又是栾景玉那帮子瘟神！这姓马的，最不是东西，手可黑了！”
“可不嘛！听说栾胡子最近又吞了隔壁镇子的赌场，手下这帮狗腿子总盯着买卖家和大姑娘小媳妇！”
“这小丫头算是命大，要不是这小伙……”
“那十块钱……哎，够一家人过好几个月的了……”
“小声点！别乱说话，让那些人听见了可不得了！那栾胡子手眼通天，连日本人都给他几分面子……”
“作孽啊！这世道……”
每一句议论，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萧锋的耳朵里，刺进他的心里。
栾景玉！这个名字像一块千斤巨石，重重压在他的胸口。
萧锋的目光死死盯着雪地上那两串清晰刺目的马蹄印，一直延伸到街角消失的方向。
就在这时，淑贞婶子气喘吁吁地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娟子！我的娟子！”
她一把抱住还在地上抽噎的女儿，心疼地上下查看，“没事吧？伤着哪儿没？让娘看看……”
娟子这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进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萧锋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强挤出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铁青。
“婶子，”萧锋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平静，“带娟子逛逛，买点压惊的东西，再给她买串新的糖葫芦……”
他看着淑珍婶子惊愕又担忧的眼神，顿了顿，“我去去就回。”
后街胡同，僻静得一个人都没有，阴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踝，总算发出点动静。
抬眼正见枣红马踱来，鞍上人斜叼烟卷，灰呢大衣襟敞开露出铜扣武装带，油亮的马鞭子在腰间逛荡着——正是抽娟子的恶棍！
萧锋脚尖勾住半块青砖，用右手接住。
飞黄石讲究腕甩腰送力，青砖破空时发出“呜”的一声，如鹰隼扑食般正中马前蹄“挂甲穴”！
马骨裂声脆如冰面迸裂，骏马惨嘶人立！
“噗通！”
恶徒滚落雪泥，貉壳帽子甩进阴沟。
刚摸向腰间盒子炮，萧锋的靴底已碾上他喉管，靴钉陷进皮肉：“欺老辱幼的东西，也配喘气？”
那恶棍眼珠暴凸，突然啐出血唾沫狞笑：“老子马老六！我哥栾景玉会扒你的皮......”
“栾景玉？”萧锋鞋跟猛旋，喉骨咯咯作响，“不过倭寇的伥鬼！”
马老六挣扎抓向皮靴，腕骨却被生铁般的手指掰折：“他在哪？！”
“西关...大和旅舍天字房...”喉管挤压出的声音在抽搐。
寒光乍亮！绑腿匕首出鞘即回，刃口在颈侧抹过细红。
血箭飙射丈高，泼在青砖墙的仁丹广告“仁”字上，缓缓凝成乌黑的冰溜子。
把尸首踹进柴垛后，萧锋给枣红马缰绳系个“倒脱靴”的死扣——
这马走不出百步便会勒颈倒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