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笑了笑,朝他伸出手:“走吧,跟我回家。”
他怯生生地把脏兮兮、沾满泥巴的小手,放进那只干净、温暖的手掌里。
那只手牵着他,走过臭水沟,走过喧闹的街市,最后停在一条僻静小巷深处的一间铺子前。
铺子门楣上挂着一块老旧的木匾,上面刻着他当时还不认识的字: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
黄守仁依旧站在门缝外,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张睡得毫无防备、依旧如同当年糯米团子般白嫩的脸。
浑浊的老眼里,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水,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五十多年了。
小姐还是那个小姐。
而他,已经从那个饿得快要死掉的小豆芽,变成了如今这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黄。
他轻轻地将门重新合拢,只留下一条细缝。
黄守仁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纸铺,背上他那面祖传的、边缘磨得发亮的黄铜小锣。
巷子口,老顾客王老六家的孙子王小栓已经在等着了。
“黄大爷,辛苦您跑一趟,两天,规矩我都懂。”
王小栓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红包。
“唉,说啥辛苦,邻里邻居的,应该的。”
老黄接过红包揣好,叹了口气,跟着王小栓往王老六家走去。
灵棚已搭起,白布低垂,香烛纸钱的味道弥漫。
吹鼓手正调试着唢呐。
老黄在角落放下锣。
刚站定,旁边同样来帮忙、常在巷口摆烟摊的老街坊老赵就凑了过来。
“老黄!”
老赵压低声音,用手肘捅了捅老黄,脸上带着好奇
“昨儿个听李婶儿说,看见你带着个小姑娘回铺子了?穿得怪模怪样的……啧啧,说是跟你们纸扎铺原先那位老板晨先生,长得有七八分像!真的假的?”
老黄心里早有准备,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种“哎呀被发现了”的、混杂着得意和感慨的神情。
“嘿!老赵你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是是是!可不咋地!”
他用力点头,眼神里闪着光
“是我们老东家晨先生的亲孙女!如假包换!”
“哎呦!”
老赵眼睛睁大了几分,更感兴趣了
“晨先生的孙女?以前没听说过啊!晨先生……不是一直就一个人吗?”
“嗨!这事儿说来话长!”
老黄摆摆手,脸上适时露出点“家事复杂”的唏嘘,半真半假道
“老东家早年……在外面有些渊源,这丫头命苦,爹妈走得早,一直跟着……她娘那边亲戚过,后来晨先生不是走了吗?就是回去带孙女去了,这不,前阵子家里遭了变故,才……才投奔到我这把老骨头这儿来了。”
他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腰板都挺直了几分,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推崇
“不过啊,老赵!你可别小瞧了我们家小姐!”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老赵的胃口,才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泄露天机”的神秘口吻继续说
“小姐她啊……那可是得了我们老东家真传的!”
他特意加重了“真传”两个字,眼睛亮亮的,仿佛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那本事!啧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厉害着呢!别看年纪小,本事大得很!”
老赵被他这语气和表情弄得一愣,眼神里的好奇瞬间变成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真……真有那么大本事?能……能像当年晨先生那样……?”
老黄一看老赵这反应,心里更有底了。他脸上立刻摆出一副“那还用说”的表情,甚至带上了点“嫌弃”自家小姐懒散的无奈
“那可不!本事是顶顶好的!就是……”他故意叹了口气,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唉,就是这丫头啊,性子随了老东家,有点……有点懒散!不爱动弹!你说这有本事不用,不是浪费嘛!”
他瞥了一眼老赵,话里有话
“不过嘛……要是真有街坊邻居遇到了啥……嗯……‘难办’的事儿,诚心诚意来请,看在老东家的情分上,小姐她……兴许也愿意活动活动筋骨?”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晨芜的本事又暗示了“请动她不容易”,还留了个话口。
最重要的是,把“收费”的意图巧妙地藏在了“诚心诚意”和“看在老东家情分上”后面——诚心诚意,不就得表示表示吗?
老赵听着,眼里的光越来越亮,脸上那点惊疑完全被一种“果然如此”的兴奋取代。
他连连点头,激动地搓着手
“哎呀!那敢情好!敢情好啊!晨先生的真传!那可了不得!”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黄哥,不瞒你说,我家那口子娘家那边最近就有点不太平……回头……回头我找你细说?”
老黄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矜持地点点头
“成!等忙完这茬儿,你来找我唠唠!”
他拿起黄铜小锣掂了掂,补充道,
“不过丑话说前头,小姐本事大,规矩也大,真要请她出山……那‘诚心’可不能光嘴上说说,懂吧?”
“懂!懂!必须懂!”
老赵心领神会,拍着胸脯保证
“规矩我懂!晨先生的规矩,之前的老街坊谁不知道?”
老黄满意地笑了,拿起锣槌
“行!那我先去干活了!”他转身,走向灵棚边,背对着老赵时,脸上那点“矜持”瞬间变成了“计划通”的得意笑容。
搞钱!
必须搞钱!
小姐的本事,就是最大的金矿!
这第一单“广告”……算是打出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手中锣槌高高扬起——
“哐——!!!”
一声清越响亮的锣声,带着“一路走好”的美好愿景,刺破了清晨的薄雾,在王老六家的灵棚前回荡开来。
日上三竿,快十点了。
纸铺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才慢悠悠地被推开一条缝。
晨芜顶着一头睡得东倒西歪的鸟窝发,打着长长的哈欠,趿拉着那双洗得发白的黑布鞋,像只刚睡醒的树懒,慢吞吞挪到铺子当间儿。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缝里发出舒服的“噼啪”声。
昨天那点晕乎劲儿彻底烟消云散,脑子清亮得像水洗过的琉璃,映出铺子里飞舞的每一粒小灰尘。
目光扫过铺子——哟,小一(正握着块抹布,动作虽然还像公园里打太极的老爷爷,慢悠悠,颤巍巍,但认认真真地在擦那张瘸腿小方桌。
桌子腿边那块顽固污渍,在他的“慢动作攻击”下,竟然也淡了不少。
小二则举着那把快秃噜皮的扫帚,一下、一下,极其稳定但缓慢地清扫着地上的浮灰,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自带催眠效果。
辛辛苦苦几十年……
一觉回到解放前……
啧,心塞……
算了算了,不想了!
搞钱!搞钱才能实现辣子鸡丁自由!
晨芜压下心头那点“家道中落”的惆怅,一屁股砸进那张嘎吱作响的摇椅里,顺手抄起桌上老黄出门前给她晾好的凉白开灌了一口。
“啧,这水……淡出个鸟来。”
她嫌弃地撇撇嘴,怀念起昨天那罐“神仙气泡水儿”,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