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广州的八月,晚风里还裹着白日未散的暑气。
露天烧烤场的炭火噼啪作响,油星子溅在铁板上滋啦冒白烟,混着孜然和羊肉的香气漫在夜色里。
沈剑锋把第三瓶冰镇珠江啤酒的瓶盖撬开,泡沫涌出来顺着瓶颈往下淌。
他没擦,直接把瓶子往我和王蒙面前推了推。
“建军一年,说起来风光,背地里快揭不开锅了。”
沈剑锋夹了串烤腰子,油汁顺着指缝流到手腕的表带上。
他却像没看见似的,龇着牙吸了口凉气。
“你们俩都是圈内人,oA和网站那点利润,不够塞牙缝的。”
他的眼睛在烧烤炉的火光里亮得有些刺眼,手指在桌角一下下轻敲,那是他想算计人时的习惯动作。
王蒙端起啤酒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瞟向我又迅速移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桌布上的油污。
“剑锋,你直说吧,找我们俩来……”
“痛快!”
沈剑锋一拍大腿,烤串签子在盘子里蹦得叮当响。
“刘军,你在网益管彩信内容那块,匀点边角料给我,就一点,利润我们五五分。王蒙你在信浪,那些不重要的企业建站业务,外包给我做,手续我来走,风险我担着。”
他往前凑了凑,肩膀几乎要碰到王蒙,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细纹却绷得很紧。
我捏着啤酒瓶的手指紧了紧,瓶身的水珠浸得掌心发凉。
“不行。”
两个字吐得干脆。
沈剑锋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炭火的光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你忘了当年在信浪,为了抢一个广告单,把老周的客户资料偷偷卖给对手的事?”
我抬眼盯着他,“彩信业务是公司核心,我不能拿这个冒险。”
沈剑锋的脸沉了下来,手指猛地攥住桌角,指节泛白。
“刘军,咱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老同学!现在我落难了,你就不能帮一把?”
他的声音拔高了些,邻桌的人往这边瞥了一眼。
他又立刻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恳求,“就一次,就当帮我渡过难关。”
“不是帮不帮的事。”
我把啤酒瓶往桌上一顿,泡沫溅了些出来。
“你做事从来只看利益,当年老周被开除时,你连面都不敢露。这种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事,我做不来。”
王蒙的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把没吃完的烤鸡翅往盘子里推了推,声音含糊。
“我……我倒觉得,那些网站业务确实不急,外包出去也能省点人手。”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却红得厉害。
“而且,剑锋对信浪的流程熟,不容易出问题。”
沈剑锋立刻转向王蒙,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王蒙踉跄了一下。
“还是王蒙懂我!”
他又转回来盯着我,语气里带着威胁。
“你真要眼睁睁看着老同学倒闭?以后在圈子里见面,多难堪。”
“道不同,难堪也没办法。”
我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陌生号码在黑屏上亮着。
我迟疑地顿住脚,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
沈剑锋突然笑了,那笑声里藏着得意。
他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了起来,晃悠着脚尖。
“接吧,保准是你们陈建仁副总。”
我猛地转头看他,心脏突突直跳,手指都有些发颤。
“你怎么会认识陈总?”
“山人自有妙计。”
沈剑锋挑了挑眉,眼神里满是算计得逞的傲慢。
我咬咬牙按下免提。
陈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刘军,把部分网站广告业务外包给沈剑锋,公司人手紧张,这事就这么定了。”
啤酒瓶从我手里滑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泡沫和玻璃碴溅了一地。
我盯着沈剑锋。
他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僵,“你跟陈总签合同吧,有需要……找我。”
沈剑锋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胳膊,他的指尖冰凉。
“早这样不就完了?”
他转向王蒙,“走,再去唱首歌,庆祝我们合作成功。”
烧烤场的烟火还黏在衣角,沈剑锋已经拦了辆红色夏利。
他拍着车门催我们:“不远,就在天河城旁边,新开的‘金嗓子’,音响绝了。”
王蒙跟在后面,踢着路边的石子。
影子在路灯下拖得老长,刚才在烧烤摊沾的油星子还在 t恤上印着暗斑。
KtV包厢的霓虹转得人眼晕,粉色和蓝色的光在墙面的镭射贴纸上碎成一片。
沈剑锋刚坐下就冲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着拍子。
“来三打百威,再叫三位……”
他瞥了眼我紧绷的脸,话锋一转,“……会唱歌的朋友过来热闹热闹。”
王蒙端起桌上的柠檬水抿了一口,杯子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节。
没等十分钟,三个穿着亮片吊带的姑娘推门进来。
沈剑锋立刻站起身,胳膊自然地搭在最左边姑娘的肩上,指腹摩挲着她的发梢,眼睛却斜睨着我。
“刘军,别绷着脸啊,放松点。”
他拿起话筒,点歌屏的蓝光映在他眼里,“给你们露一手。”
伴奏响起的瞬间,他挺直了腰杆,像是换了个人。
“走过岁月我才发现,世界多不完美……”
刘德华的《今天》被他唱得字正腔圆,尾音还故意拖得很长。
唱到“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时,他特意举起啤酒瓶朝我和王蒙示意,胳膊肘蹭得身边的姑娘笑出了声。
他的拇指在瓶身上来回摩挲,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那是一种算计得逞后的张扬,连眉梢都挑着得意。
王蒙在他唱完起哄的掌声里站了起来,手指在点歌屏上划了半天,最终停在《我的心谁懂》上。
前奏的钢琴声刚起,他就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夜里的孤独,谁能明白我……”
他的声音发颤,尾音飘得没了踪影。
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紧绷,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沙发套。
唱到“我的心谁懂”时,他猛地闭了眼,肩膀微微耸动。
坐在他身边的姑娘想递纸巾,被他摆摆手躲开了。
沈剑锋在一旁嗤笑一声,朝姑娘使了个眼色。
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笑,声音盖过了王蒙的歌声。
一股火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我一把抓过另一个话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在点歌屏上狠狠敲下《我是愤怒》,beyond的前奏炸开的瞬间。
我几乎是吼着开了口:“可否争番一口气,我是愤怒!”
声音撞在包厢壁上,震得桌上的啤酒瓶都晃了晃。
沈剑锋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身边的姑娘也收了声。
“从不知,标准是那么难定,永不清楚这世上,谁在骗我!”
我盯着沈剑锋,话筒被握得发烫,歌词像石子一样砸向他。
他皱起眉,刚要开口,我又拔高了音量,“惯了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别说废话!”
王蒙停下了唱歌,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话筒滑到了腿上。
沈剑锋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身边的姑娘吓得往旁边缩了缩。
“刘军,你疯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却又藏着一丝心虚,手指指向门口,“不想玩就滚!”
“滚?”
我把话筒往沙发上一摔,塑料壳撞得发出闷响。
“该滚的是你!靠着耍手段抢业务,踩着别人往上爬,你也就这点能耐!”
我扯了扯领口,烧烤时沾的油烟味混着 KtV的香水味,呛得人恶心。
王蒙突然站起来,伸手想拉我:“刘军,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
我甩开他的手,他踉跄着撞到沙发扶手上。
“你看看他那得意样,再看看你自己!这趟浑水,你想蹚我不拦着,但别拉上我!”
沈剑锋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沙发,拿起啤酒瓶喝了一口。
眼神里满是不屑的说:“说得好像你多清高似的,陈总都发话了,你以为你能躲掉?”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我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是,我躲不掉,但你记住,沈剑锋,咱们这老同学,从今天起,彻底完了。”
我转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没再看王蒙欲言又止的脸,也没管沈剑锋错愕的眼神,拉开包厢门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的霓虹依旧晃眼,beyond的歌声还从包厢里飘出来,“我是愤怒!”的嘶吼被关在了门后。
夜风从消防通道的窗户灌进来,吹得我脑子清醒了些。
远处的天河城亮着巨大的招牌,车流在马路上织成光带,可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曾经挤在出租屋里分享一碗泡面的三个人,终究还是在霓虹与算计里,走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