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11月 24日星期五
傍晚,广州体育西路的霓虹刚爬上骑楼檐角。
berry拽着我往怡景西餐厅走时,我手里的公文包还带着办公楼空调的冷气。
“明天我就 26了,爸妈回来给我过生日。”
她把染成栗色的卷发别到耳后,米色风衣扫过街边的紫荆花,“别搞那些送礼物的虚礼,今晚这顿西餐,你可得陪我吃舒服了。”
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叮当作响。
侍应生引我们往内侧走时,berry忽然停在两排餐桌中间。
“看见没?”
她用下巴点着头顶的水晶吊灯,“这种三层吊链的款式,去年从香港运过来的,全广州不超过五家西餐厅有。”
我才注意到墙壁嵌着橡木护墙板,每隔三米就有个黄铜烛台,烛芯裹着防风玻璃。
“座位也是有讲究的,”
她拽我到角落的空位,“靠窗的是情侣位,中间四人大桌专做家庭生意。像我们这种两人小桌,必须离钢琴三米远——怕谈话声吵到演奏。”
暖黄的灯光透过磨砂灯罩洒在樱桃木餐桌上,白色桌布边缘垂着流苏,被穿黑色马甲的侍应生用银质镇纸压住。
角落的三角钢琴前,穿鱼尾裙的女士正弹《秋日私语》,琴键声混着烤羊排的迷迭香飘过来。
“法国大厨驻场呢,”berry朝开放式厨房抬下巴。
我看见戴高帽的金发男人正用银刀分切烤得油亮的羊排,白色厨师服上沾着点点酱汁。
“听说他以前在里昂的三星餐厅待过。”
侍应生递来烫金菜单时,我的手指在冰凉的餐具上打滑。
七寸盘旁并排放着三把叉子,最小的那把齿间还嵌着细银花纹。
“从外向内用,”
berry忽然用手肘碰我,眼睛却盯着侍应生倒柠檬水的动作。
“别学上次部门聚餐,拿甜品勺舀罗宋汤。”
她指尖点过菜单:“情侣套餐 168,含法式洋葱汤、香煎牛扒配黑椒汁,还有提拉米苏。”
侍应生躬身报菜名时,领结蹭到桌布,露出衬衫第二颗珍珠纽扣。
后来才发现,那是 2000年广州西餐厅的标配。
汤碗端上来时还冒着热气,陶碗边缘烤得微焦。
我正想用勺子兜底舀,被 berry按住手腕。
“从里往外舀,”
她示范着让银勺沿碗壁划半圆,“声音大了像喂猪。”
她切牛扒时刀叉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七分熟的肉汁浸在盘底,混着土豆泥变成浅褐色。
“在自助区看见雪蟹腿了吗?”
她忽然抬头,嘴角沾着点奶油,“等下我教你怎么用蟹钳夹,别跟上次在海鲜城似的直接用牙啃。”
取果汁时经过冷餐台,冰镇西瓜块在玻璃缸里晃出细碎水珠。
忽然有片阴影罩过来,我转身时撞在不锈钢餐车上,橙子片滚了一地。
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正扶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那男人左手无名指的金戒指,和陈建仁副总平常戴的婚戒一模一样。
女孩的细带凉鞋沾着草屑,大概刚从花园进来。
她接过男人递来的香槟时,手腕上的细银链滑到小臂,坠子是颗小巧的星星。
我蹲下去捡橙子片时,听见男人低声笑:“菲菲,下周去香港拍杂志,想要什么包?”
女孩的声音像含着糖:“陈总不是说,要送我萧邦那款心形表吗?”
我突然想起上周在茶水间,Jennifer说陈副总太太去欧洲探亲了,要下个月才回。
回到座位时,我的冰镇橙汁在玻璃杯壁凝了层水珠。
“陈建仁带了个女孩,在靠窗第三桌,”
我攥着杯柄的手在冒汗,“穿白裙子那个,看着比实习生还小。”
berry正用蟹钳夹出雪白的蟹肉,闻言动作顿了顿,蟹肉啪嗒掉回盘里。
“菲菲,”她忽然冷笑一声,用纸巾擦手指.
“《美在花城》第四名,上个月在天河城做护肤品代言,我妈还存了她的海报。”
她起身时风衣下摆扫过桌腿,带倒了装面包的藤篮。
我跟着她往那边走,看见女孩正用小银叉挑着草莓酱抹面包.
发尾烫成当时最流行的玉米须,发绳是 Gucci的双 G标志。
后来才知道,那是 2000年时尚杂志主推的款式。
“她签了《时尚广州》当买手,”berry的声音压得很低,指甲掐进我胳膊。
“上次在舅舅家看见她的合同,违约金写着八十万。”
回座位的路上,钢琴声换成了《梦中的婚礼》。
陈副总正给女孩切羊排,刀叉动作笨拙得像在拆快递,和他在董事会上敲木槌的利落判若两人。
我忽然想起他办公室书柜里摆着的全家福。
穿旗袍的太太抱着个戴红领巾的男孩,相框玻璃擦得锃亮。
“以前总觉得他是好舅舅,”
berry把提拉米苏戳得不成样子,可可粉沾在嘴角。
“小时候他带我们去流花湖划船,会把最大的分给我。”
她忽然笑出声,侍应生经过时惊讶地看了我们一眼。
“现在才明白,有些人西装革履的,内里早就烂透了。”
她用银勺搅着咖啡泡沫,忽然嗤笑一声:“《美在花城》这节目,说穿了就是有钱人挑花瓶的擂台。”
杯底的糖块还没化透,在玻璃上划出细小的痕。
“《美在花城》创办于1988年,刚开始那几年还算正经,比唱歌比仪态;最近几年开始变味了,菲菲那届加了泳装环节,评委席前排全是揣着支票本的老板。”
她忽然凑近,香水混着咖啡香漫过来,“你以为她拿第四名是凭本事?决赛夜我在后台看见,她跟赞助商的助理进了化妆间,半小时才出来,领口的扣子都扣错了。”
我握住她放在桌布上的手,指尖冰凉。
她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硌着掌心——那是3月份和谢子敬结婚时买的。
“他昨晚又没回家,”
她忽然低头,栗色卷发遮住半张脸,“说是去深圳开会,我在他西装口袋里发现了游乐园的票根。”
侍应生推着餐车经过时,她猛地攥紧我的手,让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你跟他不一样,”
她抬头时眼里蒙着水汽,“你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过马路时走在左边......”
钢琴声突然拔高,《梦中的婚礼》正到高潮。
我看见她睫毛上的泪珠掉在咖啡杯里,漾开细小的涟漪。
“有时候觉得,”
她声音发颤,“还不如像菲菲那样,明码标价地活着,至少不用假装幸福。”
我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像触到一片融化的雪。
离开时已经九点,玻璃门外的霓虹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berry忽然回头望了眼怡景西餐厅的招牌,暖黄的灯光在她眼里碎成星星。
“你说,”
她踢飞脚边的石子,“那些戴婚戒的男人,说爱你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心里算着违约金?”
晚风卷着紫荆花瓣掠过脚背,我攥紧她的手,慢慢走着。
闻到她风衣口袋里露出的包装纸淡淡的奶香,那是早上路过士多店买的大白兔奶糖。
2000年的广州,甜得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