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来时欣赏风景的闲适心情早已被凝重所取代。
车轮滚滚,仿佛在追赶着那可能正于海上酝酿的风暴。
温禾靠在车厢壁上,眉头微蹙,脑海中飞速回忆着现代关于台风防灾的知识,并结合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进行筛选和调整。
谢景珩亦是面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窗棂,显然已在心中开始筹划回到府衙后该如何部署。
“阿禾,你确定……”谢景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并非不信任温禾,而是此事关系重大,若处置不当,引发的恐慌和人力物力的消耗亦是难题。
温禾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打断他:“景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伯描述的种种迹象,与我……与我曾在某本杂记上看到的飓风前兆几乎吻合。海啸、风毁、水淹,其害更甚蝗灾。我们必须抢在它到来之前,尽可能做好准备。”
看着她清澈眸子里不容置疑的认真,谢景珩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他握住温禾的手,沉声道:“我信你。回去后,我立刻召集属官。”
回到府衙,已是傍晚时分。
谢景珩连常服都未曾换下,便直接下令:“即刻召集所有属官,前厅议事!”
命令一下,原本已渐趋安静的府衙立刻忙碌起来。
不过一刻钟,临江府主要的官员已齐聚前厅,灯火通明下,众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疑惑,不知知府大人为何去了一趟海边便如此紧急召见。
谢景珩端坐主位,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将今日在望海镇的见闻,尤其是老渔民关于飓风将至的预警,以及温禾的判断,清晰道出。
最后,他斩钉截铁道:“……故此,本官决议,即刻起,全府进入防灾戒备,需尽快将消息通告沿海各乡镇,组织百姓加固堤防、房屋,转移低洼地带人口,储备粮食清水,船只回港避风……”
他话音未落,下首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官员便站了出来,正是通判周奇远。
他面露难色,拱手道:“大人,此事……是否还需慎重?仅凭一老渔夫之言与夫人……的推断,便如此兴师动众,是否有些草率?眼下风平浪静,若最终并无飓风前来,届时不仅劳民伤财,恐亦有损官府威信,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啊!”
另一名官员也附和道:“周通判所言极是。大人,飓风之说,虚无缥缈,何时来,规模多大,皆未可知。如此大动干戈,若是一场虚惊,这后果……”
“防患于未然,岂能因噎废食?”推官赵大人出声反驳,他年纪较轻,更富锐气,“周大人,若真有飓风,而我们毫无准备,届时船毁人亡、屋倒田淹,瘟疫横行,那才是真正的伤及根本,损及威信!下官以为,大人提议甚是稳妥,即便最后无灾,也不过是演练一番,总好过灾难临头束手无策!”
“赵推官此言差矣,官府威信岂容儿戏?”
“事关百姓生死,谨慎些有何不可?”
厅内顿时争论起来,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谢景珩端坐其上,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众人,将各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就在争论愈发激烈之时,谢景珩猛地一拍案几,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前厅安静下来。
“够了!”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防灾之事,本官心意已决。兴师动众,若有差错,所有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但若因我等迟疑懈怠,致使百姓蒙难,那才是百死莫赎之罪!即刻起,按本官方才所言部署,不得有误!”
知府大人已然拍板,并愿承担全部责任,纵使周通判等人心中仍有疑虑,也不敢再明面反对,只得躬身领命:“下官遵命。”
后衙书房内,温禾也并未闲着。
她铺开纸张,磨好墨,回忆着现代防台风的手段,再结合古代现有的条件,奋笔疾书。
“一、人员转移:即刻排查,将沿海低洼地带、危房内百姓强制转移至地势高处、坚固房屋(如祠堂、学堂)暂避……
二、房屋加固:用木桩、石块加固门窗,屋顶压重物,修剪高处易折树枝……
三、物资储备:户晓储备至少三日干粮、清洁饮水,备好火折、油灯、常用药材(如金疮药、风寒药)……
四、船只管理:所有渔船、商船立即回港,用粗绳缆固定,船上人员尽数上岸……
五、堤防巡查:加派人手巡查海塘、江堤,发现隐患立即抢修……
六、信息畅通:衙役、里甲长需随时待命,确保政令通达……
七、灾后预案:提前规划灾后赈济、防疫、清理事宜……”
她写得极为细致,几乎考虑到了飓风来临前、中、后各个阶段可能遇到的问题及应对之法。
虽不能全然没有损失,但若严格执行,确已是在当前条件下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最佳方案。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谢景珩带着一身疲惫与夜露的微凉走了进来。
“安排下去了?”温禾放下笔,迎了上去。
谢景珩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安排下去了。周通判等人虽仍有微词,但已不敢明面反对。”
他将厅中争论简单说了几句。
温禾走到他身后,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轻声道:“你做得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支持你。”
她没有多言,但这简单的话语和无条件的支持,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抚平了谢景珩心中的些许烦躁与压力。
他握住她的手,转身将她揽入怀中,深深吸了口气,庆幸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温禾笑了笑,拿起桌上墨迹已干的纸张:“你看看这个,我根据所知整理的防灾细则,或许能用上。”
谢景珩接过,就着灯光仔细阅读起来。
越看,他眼中的惊讶与赞赏之色越浓。
这细则条理清晰,考虑周全,许多他未曾想到的细节,上面都列得明明白白。
“阿禾,你……”他抬头看向温禾,眼中满是惊喜,“若按此策施行,即便飓风真至,我临江府亦能最大程度保全!你真是我的福星,是临江百姓的福星!”
温禾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将能想到的写下来而已,具体执行还需你们。”
“有此为凭,执行起来便有了章法!”谢景珩如获至宝,小心地将纸张收好,“我明日一早便让人抄录分发下去,与告示一同张贴!”
第二日一早,临江府衙门口的告示栏前,围满了得到消息的百姓。
告示上明确写出了近日可能有强大飓风侵袭沿海,并附上了详细至极的防灾手段,落款是知府衙门。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全城,顿时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飓风?真的假的?”
“官府怎么会发这种告示?难道是真的要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我家就在海边啊!”
“上面写的这些法子,有用吗?”
“兴师动众的,万一没有,不是瞎折腾吗?”
人群中议论纷纷,相信者有之,怀疑者更多,尤其是看到要加固房屋、转移物资,甚至可能要暂时离家,不少人都面露难色,甚至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人,言语间对官府的“小题大做”颇为不满。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而沉稳的女声在人群外围响起:
“各位乡亲,请听我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淡雅衣裙,容貌清丽的女子在丫鬟和护卫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有人认出了她。
“是‘禾记’的东家温小娘子!”
“知府夫人?”
温禾走到告示前,面向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疑惑的脸,言辞恳切道:“告示所言,绝非危言耸听。昨日我随大人前往望海镇,亲耳听闻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依据天象、海象判断飓风将至,此乃无数代人用血泪换来的经验。大人爱民心切,宁可承担错判之责,也不愿见大家受灾蒙难!”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或许有人不知我是谁。我姓温,名禾。在来临江府之前,于景珩大人任职的县城,侥幸培育出了产量更高的杂交水稻,也机缘巧合,引种了祥瑞般的红薯和土豆。我深知粮食来之不易,更深知天灾无情。我温禾在此立誓,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妄!我所求,不过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度过可能到来的危机,保住辛苦建立的家园,让我们地里的庄稼,碗中的米饭,不再被风雨夺走!”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直击人心。
当“杂交水稻”、“祥瑞红薯”、“土豆”这些词从她口中说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什么?她就是那个让我们吃饱饭的温小娘子?”
“是了是了!我远房亲戚来信说过,他们那儿就是因为这位温小娘子,如今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了!”
“原来是温小娘子!她的话我信!”
“能让田地多产粮食的温小娘子都这么说了,这飓风肯定要来!”
“对!听温小娘子的!赶紧回去按告示上说的做准备!”
民众的情绪瞬间被扭转。
温禾过往在农业上的成就,此刻成了她话语最有力的背书。
更多的人选择相信她,纷纷表示会按照官府给出的方法进行防灾准备。
看着人群中那些信任的目光,听着他们质朴的话语,温禾心中感动不已,眼眶微微发热。
她深知,这份信任,源于她曾切实地为他们带来过温饱。
当然,仍有一小部分人将信将疑,甚至私下里抱怨此举劳民伤财,就连府衙中的周通判等几位官员,得知温禾亲自出面安抚民众后,虽不再公开反对,心中却也暗自嘀咕,认为夫人此举有些过于激进,对那些加固门窗、转移物资的具体方法,也并不打算在自己家中严格执行。
但无论如何,在谢景珩的强力推动和温禾的现身说法与威望加持下,临江府这台机器,已经开始围绕着抵御即将到来的天灾,紧张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天空依旧晴朗,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已悄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