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喧嚣与圆满还温润地留在清河镇的每个角落,谢景珩案头关于稻种推广与农事改良的函件却已堆积如山。
其中一份,正是关于县境东侧清溪下游新渠规划的图样与文书。
这日天朗气清,谢景珩处理完紧急公务,便换了身常服,带着图样,信步来到了禾记小馆。
此时已过饭点,馆内稍显清静,温禾正与周文核对中秋活动的各项收支账目,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伴着低声交谈,显得井然有序。
见谢景珩到来,温禾放下账本,含笑迎上:“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谢景珩扬了扬手中的卷轴,神色温和中带着一丝公务的严谨:“温姑娘,中秋盛宴办得极好,民心欢悦,本官亦感欣慰。今日前来,是有一桩水利上的事,想请教姑娘。”
温禾有些意外,忙将谢景珩请到内间安静处落座,又让伙计沏上来新到的秋茶。
谢景珩展开渠堰图样,铺在桌上,指向清溪下游一段标注了弯道的地方:“姑娘请看,此乃计划开凿的新渠,旨在引水灌溉下游千亩旱地。只是这弯道之处,依据旧法测算的水流速,总觉得有些滞涩,恐影响引流之效。姑娘于农事上见解独到,不知对此可有看法?”
温禾凝神细看图样,上面的标注和数字在她这个现代农业博士看来,虽略显古朴,却也能理解其意。
她注意到弯道处的曲率半径偏小,且渠底坡度设计似乎未曾充分考虑弯道离心力对水流的影响。
她伸出纤指,轻轻点在弯道图上。
“大人,”温禾斟酌着用语,尽量用此时之人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水流过弯,如同车马转弯,若转得太急,外侧的水流便会受阻减速,甚至冲刷堤岸,而内侧则可能因流速过缓导致泥沙淤积。依民女浅见,此弯道或可稍作拓宽,渠底亦需做成外侧略低、内侧略高的倾斜之势,引导水流顺畅通过,方可保持流速,减少淤积。”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图纸上虚画,示意理想的流线形状。
谢景珩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水利工程多为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或工部官员负责,女子涉足此道者凤毛麟角。
但听着温禾清晰透彻的讲解,看着她指尖划出的流畅弧线,他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为惊异,最终化为浓浓的欣赏。
他仔细回味着温禾的话,再对比图纸上的设计,豁然开朗:“姑娘一言,真如醍醐灌顶!此法并非一味加深加宽,而是因势利导,妙极!难怪姑娘能改良稻种,兴农事于细微处见真章。”
温禾谦逊一笑:“大人过奖了,不过是平日观察水流,偶有所得罢了。若能对大人规划水利有所助益,是民女的荣幸。”
谢景珩看着眼前明眸善睐、言谈间却自有乾坤的少女,心中感慨万千。
她不仅精通稼穑,善于经营,更能于水利工程上提出如此精准的见解,其才学见识,远非寻常闺秀或农妇可比。
他想起中秋夜她从容调度、惠泽乡邻的风采,再对比此刻她专注于图纸的认真侧脸,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
他收起图纸,目光灼灼地看向温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叹息道:“温姑娘每每有惊人之语,令谢某叹服。姑娘如此大才,屈居于这小小饭馆,实在是委屈了。不知……先生可愿入幕?”
“入幕”二字一出,室内静了片刻。
连一旁侍立的周文都微微抬了抬眼,随即又垂下,心中暗惊。
县令大人这“先生”之称,已是极高的敬意,而这“入幕”之邀,更是非同小可,意味着邀请温禾进入他的智囊团,参与政事筹划。
温禾也是一怔。
她自然明白“入幕”的含义,她抬眼看向谢景珩,见他眼中并无轻慢之意,只有真诚的欣赏与期待。
她心念电转,若应下此事,便能更直接地参与到县政建设,尤其是农业和民生改善中,将自己所知所学惠及更多百姓,这确是她所愿。
但“入幕”通常指男性幕僚,自己一介女子,恐惹非议,亦可能给谢景珩带来不便。
思及此,温禾莞尔一笑,既未直接接受,也未断然拒绝,巧妙地回道:“大人厚爱,民女愧不敢当。民女一介布衣,于庖厨田地间略有所得,已是侥幸。大人勤政爱民,若有关于农事、民生之疑难,民女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供大人参详。至于‘入幕’之说,大人说笑了,民女还是更习惯在这市井之中,为乡亲们做点实实在在的小事。”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谢景珩的认可,表达了愿意继续提供帮助的立场,又婉拒了正式“入幕”的身份,保持了自己相对独立的立场,可谓滴水不漏。
谢景珩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温禾的顾虑与坚持。
他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更加钦佩她的通透与谨慎。
他朗声一笑,化解了方才略显正式的气氛:“是谢某唐突了。姑娘志在乡梓,脚踏实地,更令人敬佩。那日后这县中农事、水利,乃至诸多关乎百姓生计之事,少不得还要多多倚仗姑娘的‘偶有所得’了。”
“大人但有驱使,民女力所能及之处,绝不推辞。”温禾含笑应下。
又闲谈几句后,谢景珩便起身告辞,他需要尽快回去根据温禾的建议修改渠堰图样。
送走谢景珩,温禾回到店内,周文低声禀报:“东家,账目已核对清楚。”
温禾点点头,目光却不由望向窗外谢景珩离去的方向。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位年轻县令的合作,将进入一个更深、也更微妙的层次。
而她所要走的这条路,也注定不会仅仅局限于一方饭馆、几亩良田了。
她轻轻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图纸上那道弯渠的轮廓,心中已开始思量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