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自己曾因这误会而冷落娘子,甚至在她主动靠近时还依旧不断猜忌,王澈心中悔恨万分。
他冲动得几乎想立刻向程恬问个明白,求证事实。
可现在于真儿就在旁边,他又如何开得了口?
此时此刻,王澈如坐针毡,只能拿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而又严重的错误。
他偷偷抬眼,看向正与于真儿轻声说笑的程恬,一颗心七上八下,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如果真是误会,他该如何弥补?恬儿她是否有所察觉,她会不会对他失望?
王澈越想越慌,几乎魂不守舍,只盼着这上香之旅快快结束,好让他有机会,在独处时向娘子问个明白。
可惜,于真儿许久没来玉真观,她感念旧时,又拉着程恬出去上香闲逛。
香烛袅袅,清烟直上。
于真儿执香的手势极为标准,闭目默祷时,神情虔诚专注,流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清静气韵。
上完香,几人信步走到观后一株银杏树下。
于真儿环视着熟悉的殿宇松柏,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她心生怅惘,感叹道:“许久未来,这玉真观的一草一木,还是老样子。我幼时顽劣,性子又拗,父母头疼得紧,一狠心,便将我送来此地,托付给长清真人管教。说是寄名,实则与出家修行也相差无几了。”
王澈跟在二人身后,听到这话,也不禁微微侧目,感到讶异。
他只从娘子那里听说过,于真儿与道观有缘,却不知其中还有这般缘故。
不过,他很难将眼前这位优雅灵秀的女子,与“顽劣不堪”联系起来。
于真儿继续说道:“那时我年纪小,只觉得清规戒律繁琐,日日青灯古卷,枯燥得很,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大约就要这般与世隔绝地过下去了。
“后来父母来接我回去,说要为我议亲,我心中是一百个不情愿,觉得那红尘俗世,纷扰不堪,哪有观中自在。”
程恬安静听着,于真儿这般灵秀纯的性子,在规矩森严的深宅大院中,确实格格不入。
她轻声接话:“后来呢?”
于真儿转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后来,自然是闹了不少笑话。我离群索居久了,许多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重回红尘,我才知自己有多格格不入。在宴席上认错人、说错话是常事,连衣裳首饰的搭配也一窍不通,被人在背后笑话,是‘道观里出来的傻姑娘’。”
她说得轻松,但程恬却知道,一个单纯如白纸的少女,骤然被抛入繁华复杂的世家交际中,该是何等无措忐忑。
她不禁伸手,轻轻拍了拍于真儿的手背,以示安慰:“可如今看来,真娘这般性子,正是赤子之心,难得可贵。”
王澈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亦是起伏。
他原本全副心神都系在程恬身上,此刻听于真儿娓娓道来,也不由得被吸引了去。
他想象着眼前这个灵动秀雅的女子,曾身着道袍、手捧经卷的模样,再对比她如今嫁为人妇的娴静,只觉世事奇妙。
原来,并非所有高门女子都如他想象中那般,天生就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她们亦有各自的困境与挣扎。
于真儿感受到程恬的安慰,忽然道:“说来不怕你笑话,那时我初回长安,见谁都觉得俗气,直到后来在花宴上见了你,却觉得格外不同。
“妹妹像是雨后青竹般,清韧静气,与我在这观中感受到的宁静,颇有几分相通,我私下里还给妹妹取了个道号呢。”
“哦?什么道号?”程恬饶有兴致地问道,“可别是什么‘清静’、‘无为’之类的,我可担不起。”
“才不是,我叫你‘妙遇’。”于真儿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遇见方知其中之妙,你说贴切不贴切?”
程恬先是一怔,随即失笑,佯嗔道:“贫嘴,好你个真娘,竟敢私下给我取起这种道号来了,看来长清真人还是对你管教太松,没把你这调皮劲儿磨平。”
于真儿嘻嘻一笑,全无平日在外人面前的端庄,是真正将程恬视为知己。
她托着腮,眼神飘向远方:“那时我可看不上那些议亲的公子哥儿,觉得他们不是附庸风雅,便是纨绔子弟,庸庸碌碌,哪个都看不上眼。
“只是……谁曾想,后来见了文谦几次,我便觉得,若是此人,似乎这红尘俗世,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了。当初稀里糊涂就点了头,现在想来,真是没出息得很。”
程恬看着她羞涩又幸福的模样,想起梦中,于真儿与苏文谦婚后虽偶有摩擦,但苏文谦敬她纯真,于真儿慕他才华,夫妻感情甚笃,苏家也一直安稳。
这般平顺安稳的人生,已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如今看来,现实亦是如此。
也不需要她任何插手。
这般就好。程恬在心中默默想,有些缘分,天定胜人为,无需改变,也不必改变。
她由衷为她感到高兴,笑道:“可见缘分天定,强求不得,也推拒不得。”
于真儿用力点头,眸中光彩熠熠:“嗯,缘分天定。”
两人的说笑,都入了王澈耳中,却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妙遇”……“遇见方知其中之妙”……
于真儿对程恬的欣赏和亲近,是如此纯粹自然。
而她提及苏文谦时,那种全然倾心的神情,更是做不得假。
那才是女子真正倾慕的姿态!
王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既懊悔,又羞愧。
他之前都在想些什么,竟连半分实证都没有,就以为恬儿对苏文谦存有旧情,那根本是他臆想出来的荒唐误会!
看娘子对于真儿的态度,分明是乐见其成,真挚祝福。
若她心中真有苏文谦,又怎会撮合他们,怎会如此真心地为于真儿的幸福感到高兴?
自己可真是蠢钝如猪,心胸狭隘,以己度人,居然用那般龌龊的心思,去揣测恬儿。
王澈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般美好的娘子,他却因无端的猜忌,险些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