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四十五层的高空。
在这隔音的玻璃帷幕之后,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繁华都被稀释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光晕。
那些光点闪烁不定,如同遥远星辰,无法触及,也无法带来真正的暖意。
城市的冰冷与宏大。
与眼前所爱之人的呼吸重叠的时候,这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变成不再重要的部分。
八幡海铃一个人在房间之中。
寂静是厚厚的绒布。
将世界隔绝在外。
却又将内心的回音无限放大。
她将床单从榻上扯下。
纯白的棉布洇染着窗外霓虹的流光像一片被玷污的雪原亦或是未启用的画布。
她将其披覆在肩。
布料垂落。
褶皱间藏着阴影。
仿佛某种未成形的羽翼或是……即将拉开的帷幕。
这便是她的披风,她的战袍。
她临时拼凑的脆弱的仪式感。
而在走廊的昏暗光线尽头,明明只是日常的堆砌——
沉默的扫帚倚墙,叠放的锅具在厨房角落泛着冷光。
一只被遗忘的马克杯口沿残留着深色的渍迹。
可在此刻她的眼中。
它们不再是它们。
它们凝固,它们注视。
它们成了沉默的。
黑压压的。
没有面孔却无处不在的观众。
它们的沉默比任何喧嚣更具重量,它们的目光比聚光灯更为灼人,钉在她赤裸的因恐惧而微微颤栗的灵魂之上。
看那冰冷的金属锅沿,不正像一双双敛起笑意苛刻审视的眼。
听那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不正化作窃窃私语等待审判结果的嗡鸣?
空气不再流动。
凝固成胶质。
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力撕开。
吸入肺叶的是冰冷的尘埃与无声的压力。
她的舞台从未局限于那方木地板。
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只要恐惧仍在,何处不是审判席?
何物不能成为观众?
她站立着披着那袭荒谬的幕布。
站在自己房间的中心,站在自己内心的舞台中央。
对手是她自己。
观众也是她自己。
那名为timoris的冰冷造物,正从她的骨髓深处从每一次失败的战栗记忆中爬出,借由这自我催眠般的场景设定,获得了模糊的形骸。
它站在她对岸,穿着同样的披风。
面容却是一片虚无的冷静,姿态精准如提线木偶。
没有音乐。
没有台词。
只有心跳如擂鼓,笨拙地敲打着不成调的节拍,是这出默剧唯一的配乐。
她向前迈出一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
对面的它亦同步迈步,动作流畅得令人心惊。
这不是演奏,是博弈。
是灵魂与恐惧的贴身肉搏,是试图将那份被强行植入的冰冷的自动化驯服,或是……与之融合。
披风拂过小腿,带来细微的痒意,是唯一的真实触感。
她抬起手,虚按在并不存在的贝斯琴弦上。
手指记忆被唤醒,微微颤抖,却试图寻找一个和弦,一个属于八幡海铃的而非timoris的起始音。
走廊的观众们依旧沉默地注视着。
锅碗瓢盆不言不语。
却仿佛已上演了千万场悲喜剧。
扫帚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横亘在她与过去的自己之间。
她闭上眼。
不再看那些被恐惧扭曲的幻象。
只看内心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一点不肯熄灭的。
对信任的渴求,对站立的渴望。
披风在无声的气流中微微鼓动。
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是束缚——
亦是庇护。
是伪装——
亦是真实。
这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没有掌声,没有喝彩,甚至没有明确的结局。
有的,只是一个少女,在她空无一物又拥挤不堪的房间里,身披一袭月光与霓虹交织的柔软的铠甲,一次又一次地,向着她无声的观众,向着她冰冷的倒影,向着她庞大无匹的恐惧。
预演着,下一次的登场。
幕布从未落下。
也或许,它从未真正升起过。
“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信任,我又如何去信任他人?”
意念,在指尖燃烧。
一股无名的焦灼与决绝如同失真效果器开到最大时发出的嘶吼在她胸腔里嗡鸣亟待宣泄。
那不再是排练,不再是治疗,这是一场圣战。
对手是虚影,是回声,是镜中那个被恐惧扭曲的苍白的面容。
而她的弩骍难得,是这双微微颤抖却扎根于地的腿。
她的甲胄,是那袭浸染着都市孤光的床单披风。
她的长矛呢?
猛地攫住倚在墙边的她的电吉他!修长的琴颈是完美的握柄,沉重的琴身是可靠的配重,在昏暗中流淌着冷冽的属于金属与摇滚的寒芒。
而且比起贝斯更加顺手。
就是它了!
这是被赐福的圣剑,是等待勇者挥出的能斩断梦魇的Excalibur!
她动了。
双腿猛地蹬地,肌肉绷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仿佛真的骑乘着嘶鸣的烈马。
披风在身后狂舞,裹挟起空气的悲鸣。
她冲向她的圣剑脚步声如同马蹄叩击大地沉重、迅疾、一往无前。
握住!
琴颈冰冷的触感与熟悉的弧度瞬间填满掌心,带来一种疼痛的归属感。
她猛地将其抄起,电缆如同缰绳般甩动。
她将吉他横亘于身前,琴头指向前方,如同骑士端平了长枪。
深呼吸。
肺部灼烧。
披风下的心脏疯狂擂动。
无需多言!
骑士的冲锋只需一往无前!
她开始冲刺,在这有限的疆域里。
双腿肌肉爆发出力量,每一步都践踏着犹豫与退缩。
披风被彻底扬起,吉他长枪稳稳定格在前冲的轨迹上——
这是人与武器融为一体的终极姿态!
然后,斩击!
将所有的屈辱。
挣扎。
不甘。
以及对光芒的渴望,全部灌注于双臂,灌注于这柄圣剑之上!
朝着镜中的那个自己,那个代表着一切恐惧源头的幻影,猛烈的横扫而去!
时间仿佛凝滞。
披风舒展如翼。
电缆在空中划出狂野的弧线。
她的倒影在镜中急速放大,眼中燃烧着与她同样的疯狂。
堂吉诃德冲向风车。
八幡海铃冲向她的镜影。
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只有——
“邦!!!!!!”
咔啦。
镜面无法承受这凝聚了所有情感的疯狂一击,瞬间迸裂!
无数碎片如银色的泪滴又如冻结的星辰轰然溅射坍落,映照出千万个破碎的茫然的或是释然的脸庞。
手臂因剧烈的震荡而失去知觉。
披风缓缓垂落,覆盖住她微微颤抖的腿。
吉他现在沉重得像一块墓碑,再也无法被挥舞。
结束了。
冲锋结束了。
像一段失控的失真solo在最高潮处骤然断线留下刺耳的耳鸣与无尽的空白。
八幡海铃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片狼藉的只剩下模糊框架的镜面,以及散落一地的、闪烁着微光的碎片。
一股强烈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冲刷掉方才的狂怒,留下冰冷的、带着刺痛感的现实。
她不是在斩杀幻影。
她只是一个披着床单。砸了镜子、在自己房间里搞得一片狼藉的疯子。
“诚酱.....救命.....”
珠手诚看着八幡海铃发过来的照片,从床上惊醒。
在抽出手避免打扰到若叶睦的美梦之后,珠手诚看着那床单和狼藉,只是回了一句——
“你魔法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