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脑风扇散热的声音。
侯亮平维持着那个仰天大笑的姿势,像是一尊劣质的蜡像,遇热融化,五官开始扭曲、垮塌。
剧本?
导演?
艺术加工?
“不可能……”
侯亮平猛地扑向桌子,想要抓那个鼠标,“这是假的!你们剪辑过!这是假的!他在现场根本没说这些!”
周正把笔记本电脑往回一拉,合上盖子。
“经省公安厅技侦总队鉴定,录音文件原始完整,无任何剪辑痕迹。”
周正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红头文件,推到侯亮平面前。
“一周前,山水集团向省委宣传部报备,联合摄制大型廉政反腐话剧《风暴将至》。祁同伟同志作为省公安厅厅长,受邀担任法治顾问并客串反派一角。排练地点就在山水庄园。”
那张纸上的红章,鲜艳得刺眼。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侯亮平脸上。
左脸肿了,右脸接着挨打。
“这是局……这是个局……”侯亮平双手抱住头,手指抓进头发里,用力撕扯,“他知道我要去……他故意演给我看……他在耍我!”
“耍你?”
周正把大瓷缸端起来,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侯亮平,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人家在排练,是你自己带着非法设备,像做贼一样溜进去,断章取义,把排练当证据。”
“如果这只是个误会,顶多算你工作失误。”
周正放下杯子,声音沉了下来,“但接下来这些,你怎么解释?”
他点开遥控器,墙上的投影幕布亮起。
第一张图。
旧城区,昏暗的电子铺。
侯亮平戴着那个滑稽的大墨镜,压低帽檐,正把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递给满脸麻子的老板。
柜台上,黑色的塑料袋极其显眼。
画面清晰度极高,连钞票上的金线、侯亮平手背上的青筋都拍得清清楚楚。
“这……”侯亮平感觉胃里一阵痉挛,想吐。
画面一转,变成了视频。
那个麻子老板坐在派出所里,对着镜头,一脸的痛心疾首和配合:
“警察同志,我检举!就是这个瘸子!他说他是私家侦探,想抓老婆出轨,花两万块买那种军用级别的窃听器!还问我能不能穿透防弹玻璃!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像好人,这不,监控我都留着呢,为了自证清白啊!”
视频再切。
银行大厅。
侯亮平拍着桌子,唾沫横飞:“我是反贪局长!我要查案!你们谁敢拦我!”
周围的大爷大妈指指点点,像看猴戏一样看着他。
再切。
市公安局。
侯亮平指着赵东来的鼻子:“你是祁同伟的狗!”
最后,画面定格在山水庄园的草坪上。
四盏探照灯同时打亮。
侯亮平趴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个所谓的“证据”,姿态狼狈,像一只刚从下水道钻出来就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屏幕黑了。
周正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把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舆情报告扔在桌上。
“看看吧,现在的网民是怎么评价你的。”
标题触目惊心——
《震惊!原反贪局长因私怨沦为窃听狂魔,深夜潜入民宅图谋不轨?》
《知法犯法!当权力的傲慢失去了制度的笼子》
《独家揭秘:究竟是反腐,还是为了不可告人的勒索?》
评论区已经炸了。
“这就是反贪局长?买窃听器?这跟黑社会有什么区别?”
“我看他不是查案,是想搞点黑材料敲诈勒索吧?听说他之前就被停职了,是不是想捞一笔跑路?”
“严查!这种人掌握公权力太可怕了!如果不处理,我们老百姓还有安全感吗?”
“反转了!人家祁厅长是在排练话剧,这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钦差大臣了?”
字字诛心。
侯亮平看着那些评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二十年来建立的“精英人设”,那种高高在上、代表正义俯视众生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彻底踩进了泥里。
“不……”
侯亮平发出一声低吼,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我是为了正义……程序不正义也是为了结果正义啊!你们为什么不信我!我是为了抓贪官!”
“程序正义,是法治的底线。”
周正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为了所谓的‘结果’,践踏了所有底线。现在,你就是那个唯一的违法者。”
“我要见沙书记!”
侯亮平猛地抬头,眼中全是红血丝,“沙书记最恨贪腐!他是支持我的!我要向他汇报!只有他能懂我!”
周正看着他,摇了摇头。
“沙书记这会儿正在开常委会。”
周正收拾好桌上的材料,走向门口,“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关于侯亮平同志严重违纪违法的处理意见,以及如何在全省政法系统开展‘刮骨疗毒’的警示教育。”
侯亮平整个人僵住了。
“刮骨……疗毒?”
“对。”周正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你,就是那个毒。”
嘭。
铁门重重关上。
……
同一时间,省委大院,一号办公室。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冲刷着这座城市的尘埃。
沙瑞金站在窗前,手里端着茶杯,背影如山。
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刚刚放下。
“书记。”
秘书小白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声音压得很低,“网信办那边汇报,舆情已经控制不住了。全网都在骂。最高检那边的钟主任也打来电话,语气……很强硬。”
沙瑞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吹了吹杯子里的浮叶。
“强硬?说什么?”
“说是要我们要给个说法,毕竟人是在汉东出的事,还说……还说能不能看在老领导的面子上,内部处理。”
沙瑞金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也很冷。
“说法?”
沙瑞金转过身,把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一个停职的干部,拿着非法设备去监控一位副省级干部,还要挟持民意?如果这都不处理,汉东的法治还要不要了?”
小白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钟家是钟家,国法是国法。”
沙瑞金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笔,在那份舆情报告上重重画了一个圈,“通知纪委,公事公办。不管他背后是谁,这次,谁也保不住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关于《风暴将至》话剧的汇报材料,署名:祁同伟。
沙瑞金拿起那份材料,嘴角扯动了一下。
“另外,给祁同伟带个话。”
小白立刻掏出本子准备记录。
“戏演得不错。”沙瑞金把材料扔回桌上,“既然这么有才华,让他下周来省委党校,给全省的处级以上干部讲一课。”
小白愣了一下:“讲课?讲什么?”
“讲讲什么叫‘法治思维’,什么叫‘程序正义’。”
沙瑞金指了指窗外漆黑的雨夜,“让那个抓人的去学法,让那个差点被抓的当老师。这个教材,够生动。”
小白心头猛地一跳。
这一手,太高了。
既敲打了侯亮平,又把祁同伟架在了火上烤,还顺应了民意。
“是,我马上去办。”
小白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沙瑞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模糊的灯火。
棋盘上的卒子过河就被吃了,那是卒子没用。
至于那条在暗处盘踞的龙……
沙瑞金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现在还不是时候。
……
审讯室里。
侯亮平一个人坐在惨白的灯光下。
四周是冰冷的墙壁,那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涌来。
没有尚方宝剑。
没有特权通道。
甚至连那层“受害者”的遮羞布都被扯了下来。
他盯着那个黑色的证物袋。
突然,他觉得那个袋子像是一张嘲讽的笑脸,那是祁同伟的脸。
侯亮平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耸动。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他知道,当周正走出那扇门的时候,他的政治生命,就已经宣告死亡了。
而在门外,走廊深处。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在了审讯室门口。
祁同伟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领带。
“师弟啊。”
祁同伟的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胜天半子,靠的不是运气,是脑子。”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走廊尽头的光亮处。
那里,还有更大的舞台在等着他。
但祁同伟没注意到的是,在走廊的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摄像头正悄无声息地转动着,红点闪烁,将他此刻得意的背影,完整地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