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终于停了,但京州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光明峰项目指挥部。
这是一座连夜搭建起来的临时板房,周围全是烂泥地。
几台推土机轰隆隆地响着,把赵家曾经圈起来的那些“私家园林”推平。
泥水飞溅,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心头发慌。
侯亮平站在板房二楼的走廊上,手里捏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他没穿制服,穿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了下巴,整个人显得阴沉沉的。
要是以前,他早就冲下去,指着那些没戴安全帽的工人,或者指挥交通的辅警大声嚷嚷了。
但今天,他一动不动。
只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一排排正在进场的重型卡车。
“侯组长?”
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黄秘书手里捧着保温杯,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这位光明区区长此时满脸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李达康给了他死命令,三天内如果不把场地平整出来,就让他去少年宫教孩子看星星。
他现在怕李达康,但他也怕眼前这尊神。
侯亮平没回头,也没应声。
“那个……侯组长,您看这都站了两个小时了。”黄秘书搓着手,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要不去屋里坐坐?茶泡好了,大红袍。”
“黄区长。”侯亮平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嗓子里含了一把沙子。
“哎,哎!我在!”黄秘书腰板一挺。
“那辆车,”侯亮平抬起手,食指隔空点向远处一辆正在倾倒渣土的斯太尔重卡,“车牌号汉o·988xx。查一下,是哪个公司的?”
黄秘书愣了一下,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这是市里统一调配的工程车,应该是市建工集团的吧。怎么了?有问题?”
“没有通行证。”侯亮平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黄秘书,“按照《京州市建筑废弃物管理条例》,这种重卡进出核心作业区,必须有一车一证。它没有。”
黄秘书傻眼了。
这也叫事儿?
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是两千亿项目落地的关键时刻!
李达康书记恨不得把秒表挂在每个人脖子上,谁还在乎一张通行证?
“侯组长,这……特事特办嘛。”黄秘书赔着笑,额头上的汗却下来了,“而且这都是为了赶进度,达康书记说了……”
“达康书记说的就是法吗?”
侯亮平突然打断了他。
这句话并不响亮,甚至语气都很平淡,但听在黄秘书耳朵里,却像是一声惊雷。
侯亮平往前逼近了一步。
他比黄秘书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窝囊废区长。
“黄秘书,我手里这份文件,是沙瑞金书记亲自签发的《重大项目督导条例》。第一条就写着,‘严格规范施工流程,杜绝安全隐患’。”
侯亮平从兜里掏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红头文件,在黄秘书脸前晃了晃,
“一张通行证是没有什么,但如果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特事特办’,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整个光明峰项目,都在无证裸奔?”
黄秘书腿肚子一软,差点没站稳。
“扣车。”侯亮平收回文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不仅要扣这一辆。所有进出车辆,全部停下来检查。没有证的,一律不准动。”
“这……这会死人的啊!”黄秘书带着哭腔,
“侯组长,您这是要我的命啊!这一停,今晚的任务完不成,李书记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那是你的事。”
侯亮平转过身,继续看着那灰暗的天空度。
“你是怕李达康扒你的皮,还是怕党纪国法扒你的皮?你自己选。”
……
半小时后。
轰鸣的工地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长长的车队堵在了入口处,一直排到了几公里外的主干道上。
司机们骂骂咧咧,喇叭声响成一片,但没人敢动。
因为几辆检察院的警车横在了路中间,警灯闪烁,红蓝色的光在泥泞的地面上跳动,刺眼得很。
一辆黑色的奥迪A6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直接冲破了警戒线,带着刺耳的刹车声,横在了指挥部楼下。
车门被暴力推开。
李达康铁青着脸走了下来。
他连雨伞都没打,任凭细雨淋湿了他的头发。
跟在他身后的赵东来更是满脸杀气,手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
“谁干的!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李达康的吼声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
他指着那些停滞的卡车,手都在抖,“谁让停的?给我把路障撞开!出了事我负责!”
“李书记,好大的威风啊。”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李达康猛地抬头。
侯亮平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兜,正一步一步走下来。
“侯亮平?”李达康眯起眼,
“我就知道是你。怎么,从里面放出来了,不在家好好反省,跑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来撒野?”
“达康书记这话说的,好像这京州是你李家的私产一样。”侯亮平走到李达康面前三米处站定。
两人对视。
李达康身上是久居高位的霸气,那是用权力和政绩堆出来的威压。
而侯亮平身上,是一股子死气。
那是从烂泥里爬出来,豁出一切的亡命徒气息。
“我有省委的督导令。”
侯亮平没有像以前那样梗着脖子跟李达康吵,反而显得异常冷静,
“刚才查了十五辆车,全都没有渣土处置证。还有三个司机,涉嫌疲劳驾驶。按照规定,工地必须停工整顿。”
“放屁!”赵东来忍不住了,一步跨上前,指着侯亮平的鼻子,
“姓侯的,你少拿鸡毛当令箭!这项目是省里的头号工程,几万人等着开工吃饭,你拿个破证卡脖子?你信不信我让人把你……”
“把我什么?抓起来?”
侯亮平歪了歪头,看着赵东来,眼里全是嘲弄,
“赵局长,你抓我一次还嫌不够?还是说,你们京州公安局,也是只听李书记的,不听法律的?”
赵东来被噎住了,一张黑脸涨成紫红色,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退下!”李达康呵斥了一声。
他强压住胸口翻涌的怒火。
他是老政治家了,这时候要是动粗,那就真的掉进了侯亮平的坑里。
“侯组长。”李达康换了个称呼,语气冰冷,
“我知道你有怨气。但公是公,私是私。这个项目关系到汉东未来的发展,两千亿的Gdp,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担不起。”侯亮平回答得很干脆。
李达康一愣。
“既然担不起,就让路!”李达康一挥手。
“但我更担不起‘违法乱纪’的责任。”侯亮平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阴森,
“达康书记,两千亿是很多。但如果这两千亿是建立在违规操作、践踏法律的基础上,那这就是两千亿的罪证。”
他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李达康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您别忘了。丁义珍是怎么跑的?大风厂是怎么烧起来的?不就是因为您太讲效率,太想进步,结果步子迈大了,扯着蛋了吗?”
李达康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他的逆鳞。
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现在,被侯亮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血淋淋地撕开了。
“你……”李达康指着侯亮平,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这时,又一辆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