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离开后，南三号谈话室的门再次被关上。
侯亮平一个人枯坐在软包椅子里，双手被固定在身前，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已是阶下囚。
祁同伟最后那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是啊……凭什么？
他想不明白。
他也不想再想。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对话声，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钟家的电话，接进来了。”
“给他吧，按规定，全程录音。”
“咔哒。”
门上的小窗口被打开，一部内部电话的话筒，从窗口递进来。
侯亮平抬起头，麻木地接过。
“喂。”他的声音干涩。
“是我。”
电话那头，是钟小艾的声音。
“你还有脸接电话？”
侯亮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打耳光还要难受。
“谁让你动用那些手段的？”钟小艾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我……是为了办案……”
“办案？”钟小艾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失望，
“办案就可以无法无天？办案就可以把人审进抢救室？侯亮平，你是不是觉得汉东的天，你一只手就能遮住？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你捅出多大的篓子，都有人给你兜着？！”
“不是……小艾，你听我解释，是田国富！是他误导我，他说祁同伟和程度是一伙的，他让我放手去干，他说他会……”
“田国富？”钟小艾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鄙夷，
“你认识他几天？他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信他？人家把你当枪使，把你卖了，你还在这里帮人数钱！”
“侯亮平，你这些年在检察院，脑子都喂狗了吗？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了！”
羞辱，极致的羞辱。
侯亮平的脸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粗重。
他宁愿钟小艾对他破口大骂，也不想听到这种掺杂着失望和轻蔑的训斥。
“我……我错了……”他终于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哀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恐惧。
良久，钟小艾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错？现在说错，晚了。”
“侯亮平，你听好。”
“从现在起，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也别指望家里会动用关系把你捞出去。”
侯亮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已经到了汉东。”
侯亮平的瞳孔骤然一缩，一丝希望刚刚燃起。
“不是以你妻子的身份。”钟小艾接下来的话，将他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
“是以中央纪委第六巡视督导组，组长的身份。”
“我的第一个督导目标，就是汉东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以及近期由省纪委主导或参与的所有重大案件。”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侯亮平彻底僵住。
他当然明白。
他的案子，正在其中。
他不是钟小艾要救的人，而是她要审查的案卷。
“在你的问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清楚了。别给我，也别给家里，再丢一次人。”
“嘟…嘟…嘟…”
电话里传来忙音。
侯亮平握着话筒，许久没有动一下。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他最大的底牌，不是来救他的，是来审判他的。
……
与此同时，省纪委书记办公室。
田国富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烟灰缸已经满了出来。
他刚刚从南三号回来，虽然对着侯亮平把话说绝了，但他心里清楚，事情远没有结束。
钟家的电话，沙瑞金的态度，都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想办法破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秘书连敲门都忘了，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
“书记，不好了！”
“慌什么！”田国富正在烦躁中，厉声呵斥。
秘书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刚刚……刚刚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紧急通知。”
“中央纪委……派了巡视督导组下来，已经到汉东了！”
田国富捏着烟的手一滞。
中纪委？
这么快？
“带队的是谁？”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秘书的脸色白得像纸：“第六巡视督导组，组长……是钟小艾同志。”
“啪嗒。”
田国富指间的烟，掉在了昂贵的地毯上，烫出一个小小的黑点。
钟小艾！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的算计，是想逼着钟家在幕后给沙瑞金施压，形成一种政治平衡，让他有空间从中斡旋，最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顺便还能卖钟家一个人情。
可他万万没想到，钟家根本不按他的剧本走！
他们没在幕后打电话，而是直接派出了王炸！
钟小艾本人，带着中央纪委的正式身份，空降汉东！
他想引来的，是一只可以谈判的“援手”。
结果引来的，是一柄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剑”！
“人……人到哪了？”田国富的声音有些发抖。
“沙书记和李省长他们……已经去机场迎接了。”秘书小声说，“办公厅通知您，也立刻过去。”
田国富的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扶住桌子。
完了。
他想把水搅浑，结果是把自己推进了漩涡中心。
……
半小时后，汉东国际机场，贵宾通道。
一架来自京城的航班平稳降落。
省委书记沙瑞金、省长刘伟民、副省长祁同伟，省委副书记高育良、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汉东省的权力核心，几乎悉数到场。
田国富站在队伍的末尾，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舱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色职业套装、身姿挺拔的女人，率先走了出来。
她没有化妆，面容清丽，但气质干练，脚步沉稳，身后跟着一众同样神情严肃的随行人员。
正是钟小艾。
她走下舷梯，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来迎接的一众汉东高官。
沙瑞金迎上前，伸出手：“欢迎钟组长一行莅临汉东，指导工作。”
“沙书记客气了。”钟小艾与他轻轻一握，言语公式化，“我们是来学习和督导的，谈不上指导。”
一番客套后，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队伍最后面，那个脸色发白的田国富身上。
李达康和高育良都下意识地侧开半个身子，将田国富完全暴露在她的视野里。
钟小艾没有走过去，也没有伸出手。
她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他，开口。
“您就是田国富书记吧？”
田国富的身体一僵，连忙快走几步上前，点头哈腰：“是是是，钟组长，我是田国富。欢迎，欢迎您来汉东。”
“田书记。”钟小艾的称呼变了，语气也变了，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我在京城就听过你的大名。汉东纪委的工作，在你领导下，很有特色。”
“特色”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田国富的额头上，汗珠滚了下来。
他听得出那话里的刀子。
“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恐怕要给田书记添不少麻烦了。”钟小艾继续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督导组的工作！”田国富的笑容非常尴尬。
钟小艾没再理他，转向沙瑞金：“沙书记，按照规程，我们需要一个独立办公的地点。另外，我要求调阅几份档案。”
沙瑞金点头：“没问题，一切按督导组的要求办。”
钟小艾的目光，再次转向田国富，那平淡的目光，却让田国富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耻辱柱上。
“我要的第一个，是关于前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代理局长，犯罪嫌疑人侯亮平的全部卷宗，包括所有审讯记录，未经任何删改的原始版本。”
“第二个，关于汉东省公安厅‘鱼刺’行动的全部绝密档案。”
“第三个……”
她停顿一下，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需要田国富书记，就汉东省纪委在侯亮平一案中的决策过程、指令下达和程序执行情况，向我们督导组，提交一份详细的、个人署名的书面说明。”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这是赤裸裸的审查！
田国富的脸，已经没了血色。
他知道，钟小艾的第一刀，已经狠狠地砍向他。
而他，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钟小艾做完这一切。
她走到已经打开车门的专车旁，回头，最后补充了一句。
“另外，通知专案组，一个小时后，我要去南三号谈话室。”
她顿了顿说道。
“我以家属身份，探望我的丈夫，侯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