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
这话瞬间刺入在场所有京州官员的耳膜。
会议室里。
招商局长王建国端着茶杯的动作,凝固。
他刚刚吹开的茶叶,还漂浮在水面上,微微打着旋。
可他本人,却成了一尊石像。
那句“一年”,那句“规矩不能乱”的余音,还挂在他的嘴边,此刻却变成一个抽向他自己脸庞的,响亮的耳光。
规划局长的手,下意识地在桌子底下攥紧。
国土局长刚刚还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猛地坐直。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同一时刻,停止。
天穹集团的cEo和几位高管,敏锐地捕捉到这气氛的诡异变化。
他们不明白“维多利亚”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
但他们看懂对面那几位局长瞬间垮掉的表情。
那是见鬼的表情。
祁同伟没有给他们任何消化和反应的时间。
他继续慢悠悠地开口。
“我记性不太好,但这件事,印象还挺深刻。”
“三个月前,好像是三月十二号的晚上吧?”
他每说一个字,王建国的身体就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京州市里,为了一个新加坡来的投资项目,连夜召开紧急协调会。”
“土地性质变更,需要评估?需要论证?需要征集意见?”
祁同伟每问一句,就轻轻地,用食指在桌面上叩一下。
咚。
“我记得,好像没用吧。”
咚。
“规划审批,要环保评估?要专家会审?”
咚。
“我听说,好像也省略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三天。”
“从项目接触,到所有审批文件盖章落地,只用三天。”
“把正常需要一年的流程,压缩到三天。”
“王局长。”
祁同伟终于抬起头视线落在王建国的脸上。
“你刚才说,京州是个讲规矩,讲程序的地方。”
“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这个‘三天’,走的,是哪家的规矩?哪里的程序?”
王建国张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僵硬的脸颊滑落。
解释?
他怎么解释?
说那个项目是市委李达康书记亲自督办的?
说那是为了完成市里的招商引资任务,特事特办?
这种话,在省政府的会议室里,当着常务副省长的面,他敢说吗?
那不是解释,那是把李达康推到火坑里!
“祁…祁省长……”
王建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那个项目…情况…情况比较特殊……”
“哦?特殊?”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也收敛。
“有多特殊?”
“比解决大风厂上千工人的生计问题,还特殊?”
“比天穹集团带着百亿真金白银的投资,还特殊?”
他字字诛心。
王建国彻底哑火。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会议室里,而是站在一个悬崖边上。
祁同伟的每一句话,都在把他往悬崖下推。
旁边的规划局长和国土局长,更是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桌子底下。
他们终于明白。
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布下了官僚主义的铁网,等着祁同伟这头猛虎一头撞上来。
可到头来才发现。
人家根本没打算进你的网。
人家直接掀了你的猎场,然后用枪,顶住你的脑门。
“看来王局长也解释不清楚。”
祁同伟淡淡地说道。
他重新靠回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
“解释不清楚,也没关系。”
“我来帮你们解释。”
这句话,让王建国等人猛地一颤。
祁同伟的视线,从他们煞白的脸上一一扫过。
“我除了是常务副省长,还兼着省公安厅的厅长。”
轰!
这句话,比“维多利亚”那三个字,更具杀伤力。
常务副省长,管经济,管项目。
公安厅长,管刀把子,管抓人!
当这两个身份,在同一个人身上,针对同一件事时,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是毁灭性的。
王建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我们公安厅,最近正在响应省委的号召,搞一个‘优化营商环境,严打不作为、乱作为’的专项整治行动。”
“其中有一条,就是重点查处在招商引资过程中,利用职权,搞区别对待,对外资、内资两套标准,甚至存在利益输送的违法违规行为。”
他看着王建国,那温和的表情重新浮现在脸上。
“王局长,你说,维多利亚这个项目,把一年的流程,三天走完。”
“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比如,是不是有相关人员,为了促成项目,收了不该收的东西?”
“或者,这家新加坡公司,有没有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来‘简化’流程?”
“我觉得,这件事,很蹊含,很有调查的必要。”
“你觉得呢?”
他问得轻描淡写。
却让王建国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调查!
公安厅要来调查!
他不是傻子,他很清楚。
这种“特事特办”的项目,真要查,不可能一点问题都查不出来。
哪怕流程本身没问题,操作的人,也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就算什么都查不出来,只要公安厅的调查组一进驻京州市招商局,他王建国的政治生命,也就走到头了!
李达康书记会保他吗?
为了一个已经落地,并且惹上麻烦的项目,去得罪一个手握刀把子的常务副省长?
不可能!
到时候,他王建国,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平息事端的牺牲品!
“不…不…祁省长,没有问题!绝对没有问题!”
王建国语无伦次地摆着手,汗水已经浸湿他的后背。
“那个项目,完全是按照程序来的!我们…我们是提高了工作效率!”
“哦?提高了效率?”
祁同伟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
“既然维多利亚项目,可以把一年的流程,压缩到三天来提高效率。”
“那么,天穹集团这个项目,比维多利亚的投资额更大,对汉东的意义更重要,想必,效率应该能更高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王建国。
“王局长,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王建国呆住。
他掉进祁同伟挖好的,最后一个坑里。
他前面所有的辩解,都成了天穹项目必须被“高效”处理的理由。
他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会议室里,天穹集团的cEo,看着眼前这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政治博弈,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
太狠了。
这位祁省长,实在是太狠了。
杀人不见血。
他用最温和的语调,说着最诛心的话,一步一步,把这几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京州局长,逼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原本以为,今天会是一场艰苦的谈判。
没想到,是来看一出单方面的屠杀。
王建国还在那里挣扎。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出于本能地,寻求最后的生机。
“祁省长……这个……程序……还是不能少……我们可以加快,但一天……一天之内肯定办不完……”
他还在幻想,还在讨价还价。
祁同伟听完,没有生气。
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
他说。
“我理解。”
“确实,要讲规矩。”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作势就要拨号。
“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给省委的沙书记打个电话。”
“把维多利亚项目的情况,向他汇报一下。”
“就说我个人认为,这个项目在审批流程上,可能存在一些不合规的地方,建议省纪委和我们公安厅,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好好查一查。”
“顺便,也请沙书记评判一下,我们京州的规矩,到底是一年,还是三天。”
“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王建国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劈中。
他从椅子上“霍”地一下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膝盖重重地撞在会议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省委!
沙书记!
联合调查组!
他完了。
如果这个电话打出去,他今天,就别想走出这间会议室。
“别!”
“祁省长!别!”
他顾不上任何体面,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抖动。
“我办!我们马上办!”
“今天!不!半天!”
“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
“我保证!天穹集团项目的所有审批文件,全部!全部送到您的办公室!”
他语速极快,生怕自己说慢一秒,祁同伟的手指,就会按下去。
规划局长和国土局长也在这时如梦初醒,纷纷站起来,对着祁同伟,几乎是鞠躬的姿态。
“我们规划局也一样!马上办!”
“国土这边没问题!特事特办!”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对对对!祁省长高瞻远瞩,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刚才还坚不可摧的“规矩”,在这一刻,碎得连渣都不剩。
那些倨傲的,不可一世的京州干将,此刻,一个个卑微得像摇尾乞怜的狗。
祁同伟看着他们。
他那按在电话上的手指,并没有拿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平淡的注视,却带着山一般的压力,压得王建国三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终于,祁同伟开口。
“坐下。”
三个官员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祁同伟的手,也从电话上拿开。
他重新露出那温和的,亲切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
“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汉东的发展。”
“早这么配合,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他转头,看向天穹集团的cEo。
“陈总,你看,我们汉东的干部,工作热情还是很高的。”
“问题,解决了。”
天穹的cEo陈总,连忙站起身,对着祁同伟,深深地鞠一躬。
“感谢祁省长!感谢各位领导!”
他的声音里,充满敬畏。
会议,在一片诡异而和谐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王建国等人,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会议室,他们要赶在十二点前,兑现自己的承诺。
祁同伟没有马上离开。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负在身后。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京州。
他看到了远处,京州市委大楼的轮廓。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平静如水。
李达康,你准备好了吗?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