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就那么看着他,一言不发。
会议室里,对刘善本那“神来之笔”的附和声浪,已经达到顶峰。
“善本省长这个提议,是画龙点睛啊!”
“是啊!祁同伟同志正是年富力强,思想最活跃的时候,让他抓经济,抓改革,说不定真能给我们汉东,闯出一条新路来!”
“我建议,会后立刻成立工作交接小组,让祁同伟同志尽快熟悉情况,尽快上手!”
“对对对,汉东的发展大计,一刻都不能耽误!”
一声声,一句句,争先恐后,热情洋溢。
每一个字,狠狠地夹着李达康的神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刺耳的,为另一个人功成名就而响起的欢呼。
分管经济。
分管发展改革。
这七个字,抽走了他李达康身上所有的骨头。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对他李达康,进行一场公开的、彻底的政治凌迟!
他一生的追求,他所有的抱负,他引以为傲的Gdp,都在这一刻,被连根拔起。
被夺走,然后打包,像一份战利品,恭恭敬敬地,送给那个他最看不起,最厌恶的人。
为什么?
刘善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吗?
你不是最讨厌沙瑞金这种破坏规矩的作风吗?
你为什么要在我背后,捅上这最致命的一刀?
李达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想质问,他想咆哮。
他看着刘善本那张老态龙钟的脸,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他又转头,看向主位上的沙瑞金。
沙瑞金的脸上,也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很显然,刘善本这临门一脚,这致命的补刀,同样不在他的剧本之内。
但他反应极快。
那丝错愕只停留不到半秒,就化作更深沉的,近乎赞许的笑容。
沙瑞金甚至对着刘善本,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充满默契,甚至带着几分激赏的点头。
李达康的心,彻底死了。
他明白了。
这不是背刺。
这是这位老省长在下车前,送给新权贵的一份投名状!
一份用他李达康的政治生命,做成的厚礼!
何其恶毒!
何其残忍!
“哐当——啪啦!”
一声刺耳的巨响,打断满室的喧嚣。
李达康僵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落,碰倒了桌沿的保温杯。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那个座位上的李达康。
他没有动。
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堆碎片,盯着那摊迅速冷却的水渍。
保温杯碎了。
他一生的心血,好像也跟着碎了。
喧嚣声中,沙瑞金终于再次拿起话筒。
他没有敲桌子,也没有提高音量。
他只是把话筒放在唇边。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响动。
所有人都停下热烈的讨论,屏住呼吸,看向主位。
“看来,对于善本同志的提议,同志们都很拥护嘛。”
沙瑞金不紧不慢地开口。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
扫过那些满脸堆笑的宣传部长、组织部长。
扫过那个已经彻底失魂落魄、盯着一地碎片的李达康。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全场唯一一个还没有表态的人身上。
高育良。
“育良同志。”
沙瑞金开口。
高育良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是同伟同志多年的老师,对他最了解。”
沙瑞金说得很慢,确保会议室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对于组织上这个破格提拔的动议,你的意见,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啊。”
唰!
全场所有人的视线,在那一瞬间,全部聚焦到高育良的身上。
如果说,刚才的种种提议,是对李达康的“诛身”,是剥夺他的权力。
那么沙瑞金现在这句话,就是对高育良的“诛心”!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强迫一个老师,当着所有同僚的面,亲口承认,自己已经被那个曾经可以随意打骂的学生,彻底超越,彻底碾压。
这是在逼着他,亲手为自己经营一生的政治派系,“汉大帮”,写上墓志铭!
更是要他,为自己那失败的、可笑的政治生涯,画上一个全世界最屈辱的句号。
太狠了。
这一刀,见骨,见髓,见人心。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消失。
所有人都成了这场公开处刑的看客。
他们看着高育良,看着这个曾经在汉东官场呼风唤雨的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
高育良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十几道视线,将他身上每一寸的狼狈都照得无所遁形。
他能感觉到李达康那绝望中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注视。
他更能感觉到,对面,那个学生,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的注视。
沙瑞金没有催促,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吹着热气,静静地等着。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旧的时代,是如何在一片死寂中,屈辱地落幕的。
终于。
高育良动了。
他那只一直藏在桌下的手,猛地抬上来,五指张开,死死地撑住厚重的会议桌边缘。
他那张往日里儒雅从容,永远带着一丝学者清高的脸,此刻涨成诡异的猪肝色,青筋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搏动。
他的视线,和对面那个身影,相遇。
他的学生。
祁同伟。
还是那身笔挺的警服,还是那副平静的姿态。
当高育良看过来的时候,祁同伟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没有点头,没有微笑。
高育良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眼之下,彻底崩塌,粉碎。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我反对”,想说“这不符合程序”。
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的液体,从胸腔里猛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地咬住后槽牙,用尽全力才将那口逆血咽回去。
整个人的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看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狼狈样子。
看着他那张因充血和屈辱而扭曲的脸。
最后。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高育良的喉咙里。
“嗬……我……”
“……服从……组织……决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铁钳硬生生给拔出来的。
带着血。
带着肉。
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精气神。
说完这句话,
整个人,在短短几秒钟内,仿佛老了二十岁。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沙瑞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好。”
他拿起话筒,对着那一片死寂,缓缓开口。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
“那么,关于祁同伟同志的系列人事任命提议,全票通过!”
他宣布结果。
然后,他站起身。
“散会。”
两个字,宣告这场汉东官场大地震的结束。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常委们,在这一瞬间,全都活过来。
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新晋权贵的敬畏。
有那么一秒钟的凝滞,然后,以组织部长为首,所有人像是得到某种无声的指令。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过道,远远避开还瘫坐在椅子上的高育良,和那个低头盯着地上一地碎片的李达康。
仿佛那两个位置,带着某种会传染的瘟疫。
然后,一窝蜂地,簇拥着,涌向那个刚刚站起身的,年轻的省委常委。
“祁常委,恭喜恭喜啊!”
“年轻有为,真是年轻有为啊!”
“以后汉东的经济,就要多靠祁省长费心了!”
“是啊是啊,以后还要请祁省长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热络的恭贺声,谦卑的奉承声,不绝于耳。
祁同伟被围在人群的中心。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与每一个伸过来的手,一一相握。
“不敢当,都是组织上的培养。”
“以后要向各位老领导多学习。”
他的应对,滴水不漏,从容得体。
另一边。
高育良的秘书,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煞白地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自己的老板。
“书记,我们……我们走吧?”
秘书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高育良的身体很沉,几乎所有的重量,都死死地压在秘书的身上。
他失魂落魄,脚步虚浮,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半拖半拽地向门口走去。
李达康也站了起来,他没有让任何人扶。
他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伸出手,在那一地狼藉中,捡起已经摔得变形的保温杯外壳,紧紧攥在手里。
然后,迈着僵硬的步子,一个人,走向门口。
就在高育良被秘书搀扶着,即将走出会议室门口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回头,最后看一眼。
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身影,仿佛感应到什么,也恰好回过头。
两道视线,在空中最后一次碰撞。
祁同伟没有说话。
他只是收回视线,转过身,对着身边的宣传部长,淡淡地开口。
“部长,关于这次扫黑除恶的宣传工作,我有个初步的想法……”
无视。
彻底的,完全的无视。
高育良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秘书死死地架住他,在他耳边,急促地提醒。
“书记……车……咱们的车,停在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