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向钟老问好。”
钟老。
钟小艾的父亲,侯亮平的岳父,那位身居高位的老人。
陈海正端着茶杯,准备送往嘴边,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侯亮平只觉得一股热流“轰”的一下从胸口直冲头顶。
这不是问候。
这是敲打。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高育良是在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侯亮平,你今天所有的鲁莽,你所有的“不懂规矩”,在你岳父钟老的眼里,同样是减分项。
你一个最高检下来、顶着钟家女婿光环的人,在汉东这片地界,居然被一群市井泼妇挠花脸,被一个分局局长用程序正义抽得颜面扫地。
这叫什么?
无能。
更是耻辱。
这不仅是你侯亮平的耻辱,更是你背后钟家的耻辱。
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祁同伟。
祁同伟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茶沫,那张谦恭的脸上,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可侯亮平却从那不变的笑容里,读出最浓烈的讥讽。
祁同伟仿佛在用口型对他说:
猴子,看见吗?这就是汉东。你那点背景,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紧箍咒。
老师一句话,就能让你所有的骄傲,都变成一个笑话。
不行。
绝不能就这么认了!
今天若是在这里被他们师徒俩联手压下去,他侯亮平以后在汉东,就别想再抬起头做人!
极致的屈辱像一盆冰水,反而浇熄侯亮平脑中的混乱。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老师您太客气了!我岳父身体硬朗着呢,前两天我们通电话,他还念叨,说汉东真是人杰地灵,出您和祁师兄这么多政法系统的顶梁柱。”
他刻意加重“顶梁柱”三个字,放下茶杯时,杯底与红木茶台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祁同伟。
“说起来,祁师兄,我光记着来看老师师母,倒把梁老师给忘了,实在不应该。我听说梁老师一直不太喜欢热闹,她……身体还好吗?”
梁璐。
祁同伟的妻子,前省政法委书记梁群峰的独女。
这名字一出口,书房里暖黄的灯光似乎都凉几分。
陈海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猴子这是真疯了!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高育良递过来的那把刀,原封不动地,捅向祁同伟的胸口!
谁不知道,祁同伟的公安厅厅长是怎么来的?
谁不知道,他和梁璐的婚姻,是整个汉东政法圈里,一桩人人皆知、却无人敢提的政治交易。
祁同伟端着茶杯的动作,停住。
过了足足两秒,祁同伟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有劳师弟挂心了。”
他将茶杯送到唇边,极轻地抿一口。
“你梁老师身体很好。她性子淡,就喜欢在家里读读书,种种花。”
高育良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摩挲着一个紫砂的貔貅茶宠,一言不发。
他平静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两个学生,看着他们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棋盘上,用最恶毒的言语,进行着无声的搏杀。
侯亮平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反而更加热情,甚至带上一丝关切的熟稔。
“那就好,那就好!家庭和睦,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干事业嘛!”
他猛地一转头,重重地拍拍身边陈海的肩膀。
“海子,你说是不是?对了,说到家里的事,我倒想起来!”他像是恍然大悟,
“你姐姐陈阳,现在还在北京吧?好久没见了,她还好吗?”
陈阳!
如果说“梁璐”是一把插在祁同伟胸口的刀,那“陈阳”这两个字,就是一把盐,狠狠地撒在他那道从未愈合过的旧伤疤上!
陈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脸都白。
“嗒。”
一声轻响。
是祁同伟手中的茶杯,重新落回茶几上的声音。
梁璐,是祁同伟用尊严换来的现在。
陈阳,却是他用整个青春和爱情埋葬的,那个回不去的过去。
那个让他曾经以为可以对抗全世界的,最初的梦想。
祁同伟缓缓抬起头,那张一贯谦和温厚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一片让陈海感到彻骨寒意的漠然。
“猴子。”
祁同伟开口。
“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侯亮平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像一只斗红眼的公鸡。
“师兄这是什么话?咱们师兄弟难得聚一次,不就是聊聊家常,联络感情吗?怎么,我问候一下陈阳,师兄……你不高兴了?”
“你!”
“好了!”
高育良沉稳的声音终于响起。
“像什么样子!在长辈面前,一点规矩都没有!”
他先是严厉地扫侯亮平一眼,眼神里的责备和失望,毫不掩饰。
“亮平,你是师弟,要懂得尊重师兄!”
随即,他又转向祁同伟,口气明显缓和下来,变回那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同伟,你也是。亮平刚从北京来,不懂事,你这个做师兄的,多让着他点。”
三言两语,他便轻描淡写地将这场几乎见血的交锋,定义为“不懂事”的师弟顶撞师兄的小摩擦,轻轻揭过。
“都别坐着了!”高育良站起身,“饭菜该凉了,去餐厅,吃饭!”
他率先走出书房,没给任何人再开口的机会。
祁同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侯亮平,那眼神复杂得让陈海心惊肉跳意。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仔仔细细地整理一下自己警服的领口,仿佛要将刚才的褶皱和失态,一同抚平。
然后,他才转身,跟在高育良身后走出去。
侯亮平胸口剧烈地起伏。
陈海一把拉住他,声音压得极低:“猴子,你太过火了!你这是在玩火!”
“过火?”侯亮平甩开他的手,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们把我逼到墙角,还不许我喊一声疼吗?海子,你记住,有些人,你越是退,他越是觉得你好欺负!”
……
餐厅里,长方形的餐桌上摆满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吴慧芬正系着围裙,端着最后一碗菌菇汤走出来,脸上是温婉贤惠的笑。
“快来快来,都饿了吧?快坐。”
她热情地招呼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书房里那番惊心动魄的暗战。
四个人在高育良的示意下,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分别落座。
高育良和吴慧芬聊着一些学校里的琐事,陈海如坐针毡,只能偶尔干巴巴地附和两句。
侯亮平和祁同伟谁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只是沉默地往嘴里扒着饭。
吴慧芬见祁同伟碗里的饭几乎没动,很是心疼,关切地用公筷给他夹一大块烧得油光锃亮、软糯诱人的东坡肉,满满地堆在他碗里。
“同伟,多吃点,你看你最近都瘦了,工作太辛苦,别把身体累垮。”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顺口加一句。
“梁璐也真是,该多关心关心你的身体才对啊。”
祁同伟正用筷子去夹那块肉,闻言,筷子尖在碰到那块肥美东坡肉的瞬间,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