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谈话室。
没有窗户。
四面都是米色的软包墙壁。
侯亮平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空无一物的长条桌。
他口袋里的手机,那张刺痛他灵魂的照片,连同他的证件和配枪,都已经被收走了。
他现在,一无所有。
只剩下那张照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灼烧。
钟小艾的笑容。
女儿天真的脸庞。
还有那个躲在角落里,举着手机的,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
那不是警告。
那是宣告。
宣告他的妻女,已经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愤怒,屈辱,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他身体里冲撞。
他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门开了。
两名纪委的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将他从椅子上“请”起来。
没有去任何审讯室。
他们把他带到一间小小的,同样没有窗户的房间。
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侯亮平同志,在调查期间,请你暂时在这里休息。”
“配合我们的工作。”
门被关上,从外面落锁。
侯亮平站在房间中央。
他终于成一个囚犯。
在自己亲手掀起的风暴里,被撕得粉碎。
……
同一时间。
汉东省委常委会议室。
气氛凝重如铁。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汉东省权力金字塔顶端的每一个人。
唯独省检察院的位置,空着。
省委书记沙瑞金坐在主位,面沉似水。
他面前的茶杯,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一口未动,已经凉透。
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第一个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一份文件,用力地,扔在会议桌的中央。
“啪!”
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跳一下。
文件摊开,上面是关于“检察院嫌犯离奇死亡事件”的内部报告。
触目惊心。
“沙书记,各位常委。”
李达康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
他环视一圈,最后把视线钉在沙瑞金的脸上。
“我不想复述报告内容。”
“我就想问一句!”
“这里是汉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汉东省!”
“不是哪个军阀的私牢!”
“滥用职权,刑讯逼供,致使重要案件的嫌疑人,死在了省检察院的审讯室里!”
李达康每说一句,就用手指重重地敲击一下桌面。
“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这是在动摇我们执政的根基!是在摧毁我们汉东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法治环境和营商环境!”
“就在今天早上,我接到了多少企业家的电话?”
“他们问我,李达康,我们还敢不敢在汉东投资?今天死的是油气集团的总监,明天会不会就是我们?”
“人人自危!这是在搞人人自危啊!”
省委副书记高育良,在这时幽幽地叹口气。
他满脸都是痛心疾首。
“达康同志的话,虽然激动,但道理是这个道理。”
“侯亮平同志,年轻,有干劲,这是优点。”
“但是,他辜负了组织对他的信任,辜负了瑞金书记对他的重托啊。”
高育良的目光转向沙瑞金,充满同情和无奈。
“最高检派来的干部,就可以不讲规矩,不讲程序吗?”
“办案,变成了剥皮,变成了诛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操作,这是在玷污我们整个政法队伍的光辉形象!”
“我们汉东大学的法学院,培养了多少政法干部,我从来没教过学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嫌疑人!”
“这件事,必须严惩不贷!否则,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法纪!”
一时间,会议室里所有常委的视线,都集中在沙瑞金的身上。
那一道道视线,锐利,冰冷,充满审视和质问。
力排众议,引来侯亮平的是你沙瑞金。
现在,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你沙瑞金,要怎么收场?
刘新建和他背后那张巨大的政商网络,在此刻发挥作用。
一份份措辞激烈的“陈情书”,适时地出现在每一个常委的桌面上。
那上面,血泪控诉着侯亮平的“恐怖手段”如何让汉东的企业家们夜不能寐。
投资信心,正在断崖式下跌。
经济发展,面临巨大风险。
每一份陈情,都是射向沙瑞金的一支毒箭。
沙瑞金全程一言不发。
他的脸色铁青。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总反扑。
是一次汉东本土势力,对他这个空降书记的集体示威。
而侯亮平,那个愣头青,用他最愚蠢,最不计后果的违规操作,给了对手一个最完美,最无法辩驳的借口。
一把递到敌人手里的,最锋利的刀。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
“同志们,事情已经发生,愤怒和指责解决不了问题。”
“侯亮平同志在办案过程中,确实存在严重问题,这一点无可辩驳。”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这个案件的背后,牵连甚广。”
“张伟的死,太过蹊跷。”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侯亮平即将攻破他心理防线的时候死。”
“墙上还留下那行字。”
“我不相信,这是一个简单的自杀。”
沙瑞金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这极有可能,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被自杀’!”
“沙书记!”
李达康猛地站起身,声色俱厉地打断他。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
一个市委书记,当着所有常委的面,直接打断省委一把手的话。
这是前所未有的。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李达康的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现在,死人了!”
“死在省检察院的审讯室里!墙上还留着血书!”
“这是铁一样的事实!是摆在全省人民面前的事实!”
“不管背后有什么天大的隐情,不管是不是‘被自杀’,程序正义的丧失,是比腐败本身,更可怕的灾难!”
“今天我们可以为了一个所谓的‘大目标’,牺牲一个张伟的程序正义。”
“那明天,是不是就可以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牺牲在座任何一位的程序正义?”
“没有了程序正义的保障,我们和那些无法无天的黑社会,有什么区别?!”
高育良立刻补充,恰到好处地给这把火又添一瓢油。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达康书记说的对啊。”
“前有欧阳菁案的‘自杀’风波,影响已经很坏。”
“现在,又添一桩命案!”
“再不果断处理,我们汉东的民心、官心,就真的要散了!”
“秘书帮”。
“汉大帮”。
汉东政坛最大的两个山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联起手来。
他们的矛头,共同对准沙瑞金。
沙瑞金感受到空前的政治压力。
他环视四周。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
在“死人”这个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保住侯亮平,就意味着与整个汉东官场为敌。
意味着他沙瑞金,将彻底失去对这个省的掌控。
漫长的沉默。
沙瑞金缓缓闭上眼。
会议室里,只剩下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锐气和愤怒都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作为一把手的无奈。
以及,一个政治家,在关键时刻,必须做出的取舍。
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咚。
咚。
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用一种近乎沙哑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宣布。
“我同意……”
他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
“对侯亮平同志,进行立案调查。”
“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暂停其一切职务。”
这个决定,宣告了侯亮平政治生命的“死刑”。
也宣告了他沙瑞金,在这场汉东本土势力发起的总攻面前,第一次,低下了头。
会议结束。
常委们陆续离开,没有人交流,气氛依旧压抑。
高育良走出会议室。
在寂静的走廊上,一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窗边,安静地等候着。
是祁同伟。
高育良的脚步没有停下。
在与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他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头。
那眼神深处,是藏不住的赞许和满意。
鱼,死了。
网,也该收了。
……
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李达康回到办公室,一把扯开领带。
他把自己重重地摔进老板椅里,脸上那股正义凛然的怒火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功告成后的松弛。
秘书小金小心翼翼地给他续上热茶。
桌上一部陌生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不是他常用的那几部。
李达康拿起手机,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他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声音。
一个年轻的,带着一丝轻佻和得意的声音。
来自大洋彼岸。
是赵瑞龙。
“达康书记,别来无恙啊。”
李达康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侯亮平这把刀,够快吧?”
电话那头的赵瑞龙笑了起来。
“他帮我们把刘新建那条老狗捅得半死,自己也折了进去。”
“一石二鸟,完美。”
“达康书记,合作愉快。”
李达康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开口。
“项目。”
“放心!”赵瑞龙的声音里满是兴奋。
“我爸说了,京州港那个百亿级的深水港项目,还有配套的临港新城开发,全权交给你主导了!”
“汉东,以后就是达康书记你的汉东了。”
李达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掌握全局的,冰冷的笑。
他挂断电话。
看着窗外京州的万家灯火,自言自语。
“汉东,是人民的汉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