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党校招待所。
房间里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
侯亮平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窗外是汉东陌生的夜。
没有一颗星星。
门开了。
钟小艾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凉气。
她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桌边，放下手袋。
侯亮平掐灭烟头，转过身。
“怎么样？”
钟小艾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那种眼神，不是妻子的关切，更像是一个医生在审视一个棘手的病人。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红木桌面上。
一个黑色的，小小的U盘。
“嗒。”
一声轻响。
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侯亮平死死地盯着那个U盘。
“这是什么？”
他问。
“证据。”
钟小艾开口，平铺直叙。
“欧阳菁被谋杀的证据。”
轰隆。
侯亮平的脑子里炸开一道惊雷。
他猛地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个U盘。
冰冷的塑料外壳，在他的手心里，却烫得吓人。
证据！
他有证据了！
他可以洗刷冤屈！
他可以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一个个全都揪出来！
一股狂喜和复仇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钟小艾。
“他给的？”
“嗯。”
“他要什么？”
侯亮平的声音在发颤，是激动，也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钟小艾没有立刻回答。
她拉开椅子，坐下。
给自己倒一杯水。
房间里，只听得见侯亮平粗重的喘息。
钟小艾喝了一口水，才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焦灼的视线。
“他要你，亲自去见他。”
侯亮平的心，沉一下。
亲自去见他。
这不算什么。
为了案子，为了真相，见一面又如何。
他刚要点头，就听见钟小艾吐出后半句话。
那句话很轻，却重若千钧，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他要你……”
钟小艾停顿一下。
“求他。”
求他？
侯亮平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着钟小艾，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
钟小艾重复一遍。
“他要你，求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
几秒钟后。
“哈哈……”
侯亮平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嘶哑，干涩，充满疯狂。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
“求他？”
“我侯亮平，去求他祁同伟？”
他猛地止住笑，死死盯着钟小艾。
“他凭什么？”
“就凭他手上有这个？”钟小艾指了指他手里的U盘。
“就凭欧阳菁的死，现在算在你的头上。”
“就凭李达康已经把你当成了弃子，准备随时献祭出去平息风波。”
“就凭没有他，你侯亮平在汉东，就是一条死路。”
钟小艾的话，没有一丝温度。
每一句，都精准地扎进侯亮平最痛的地方。
“我侯亮平，反贪总局的侦查处长！最高检派下来的钦差！”
侯亮平涨红脖子。
“我代表的是国家的法律！是正义！”
“他祁同伟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靠着给领导当狗，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投机分子！”
“一个贪赃枉法，手上不知道沾多少血的败类！”
“让我去求他？”
“他配吗？！”
“做梦！”
侯亮平手臂猛地一扬，将手中的U盘狠狠砸向地面！
“啪！”
U盘在坚硬的地板上弹跳一下，外壳碎裂开来，露出里面的芯片。
“我侯亮平就是被一撸到底！就是去坐牢！也绝不会向他那种人摇尾乞怜！”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指着钟小艾，手指都在抖。
“你呢？钟小艾！”
“你就这么看着他羞辱你的丈夫？”
“你去找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觉得把我侯亮平踩在脚下的感觉，很爽？”
“你还把这个东西带回来！”
“你是想告诉我，我的清白，我的前途，都要靠跪下去，向我的死敌乞讨才能换来吗？”
“你是我老婆！你怎么能……”
房间里，回荡着他愤怒的咆哮。
钟小艾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地上那摔碎的U盘。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侯亮平粗重的喘息声时。
她才冷冷地开口。
“闹够了？”
那三个字，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浇灭一切火焰的冰冷。
侯亮平的咆哮，卡在喉咙里。
钟小艾的视线，从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向地上那个摔碎的U盘。
最终，又重新定格在他的脸上。
“你以为，你刚才摔碎的，是祁同伟的施舍吗？”
“你以为，你守住的，是你那可怜的清白和正义吗？”
“侯亮平。”
“你太天真了。”
钟小艾站起身。
她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缓步走到房间中央，蹲下身子。
地上的U盘外壳已经裂开，黑色的芯片暴露出来。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小小的芯片，从碎裂的塑料壳里捡起来。
她站起身，回到桌前。
她将那枚芯片，轻轻放在侯亮平面前的红木桌上。
“你摔碎的，不是祁同伟的施舍。”
“你摔碎的，是欧阳菁的命案真相。”
“是你洗脱嫌疑的唯一机会。”
“是我父亲，是我们钟家，在京城那盘棋上，压下的全部赌注。”
侯亮平的身体僵住。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妻子。
“你……什么意思？”
“意思？”
钟小艾看着他。
“侯亮平，你以为你来汉东，是来当英雄的？”
这句话，扎进侯亮平的心脏。
“你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扫清乾坤，还朗朗青天？”
“你以为你是谁？包青天吗？”
“你不是英雄。”
“你是一把刀。”
侯亮平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把最高检磨了很久，亲自递下来的刀！”
“一把用来砍断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留在汉东所有根须的刀！”
赵立春！
这个名字，在侯亮平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来汉东，是为了陈海，是为了查山水集团，是为了祁同伟……
他从没想过，他真正的目标，竟然是那个已经退居二线，远在京城的庞然大物！
“赵立春经营汉东几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全省，他的儿子，他的秘书，他提拔起来的每一个干部，都是他这棵大树的根。”
“这棵大树一天不彻底刨干净，京城就有人睡不安稳！”
钟小艾的声音，压得极低。
“你懂了吗？”
“你的任务，不是查一个小小的山水集团，更不是跟一个祁同伟斗气。”
“你的任务，是把这些根，一根一根地，全都给我挖出来！”
“然后，让京城那边，有足够的理由，把赵立朝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侯亮平瘫坐在沙发上空。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在汉东搅动风云，原来，他只是风云里的一粒尘埃。
他以为自己在和祁同伟下棋，原来，他连棋盘都看不清。
“可现在……”
钟小艾拿起桌上那枚小小的芯片，举到他面前。
“你被停职了。”
“这把刀，还没砍下去，就断了。”
“侯亮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