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对117师而言,成了一场漫长的折磨。
几乎每隔一段距离,红军的“袭扰”准时到来。有时是猛攻一面,有时是四面开火,有时只是远处冷枪冷炮。攻势每次都显得很“真实”,枪声密,喊杀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防线,但每次都在117师全力应对、预备队将动未动之际,恰到好处地退去。
一次,两次,三次……到了第六次,117师的官兵们已经从最初的紧张、恐慌,变成了麻木、疲惫,甚至带着点荒诞的愤怒。
“又来了!准备——”
“知道啦……妈的,有完没完……”
士兵们机械地趴下,端枪,射击,看着那些灰色的身影在远处晃一晃,然后消失。精神上的消耗,远比身体上的劳累更致命。人人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皮筋反复拉扯,绷得快要断了。
吴克仁的眉头再没舒展过。他不断收到军部转来的107师电报,刘翰东也开始了“恐慌症”,不断询问117师周边情况,命令部队随时做好战斗准备。两支友军,隔着几十里黄土路,通过电波互相传递着不安,互相加剧着紧张。
行军速度?早已谈不上。117师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刺猬,走一步,停三步,四处张望。
而奉命急行军赶来的107师,在吴克仁一封封“小心埋伏”“警惕伏击”的电报警示下,也患上了“恐慌症”。师长刘翰东命令部队全程保持战斗戒备,士兵枪不离手,军官眼观六路。一路紧绷狂奔,却连红军影子都没见着,只累得人困马乏。
下午三时许,两师先头部队终于在张村驿西南会合。
当刘翰东见到吴克仁时,几乎认不出这位老同学——吴克仁眼窝深陷,面色憔悴,仿佛老了十岁。
“克仁,你这是……”刘翰东下马,快步上前。
吴克仁握住他的手,苦笑:“翰东,一言难尽。你们一路可好?”
“好什么!”刘翰东摇头,“你那些电报,吓得我部一路提心吊胆,跑得人仰马翻,结果屁事没有!”
两人正说着,突然——
“哒哒哒哒——!”
又来了!
117师的士兵们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就地卧倒,寻找掩体,脸上是混杂着厌倦和恐惧的神情。107师的士兵则显得有些慌乱,在军官的呵斥下匆忙展开队形。
吴克仁脸色骤变,一把抓住刘翰东的胳膊,语速快得惊人:“快!老刘!命令部队,全力防御!这不是袭扰!这次可能是真的!咱们两个师,一个累垮了身子,一个紧绷着精神,正是最弱的时候!赤匪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快!”
刘翰东被他的急切感染,也被远处越来越激烈的交火声惊动,重重一点头:“放心!我这就去安排!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转身大步离去,高声呼喊参谋传令。
吴克仁站在原地,强迫自己冷静,侧耳倾听。枪声从东、北、西几个方向传来,越来越响,中间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和隐约的喊杀。前线战报不断传来:
“东面二营顶住了第一波!”
“北面发现赤匪主力,轻机枪很多!”
“西面三连阵地被突破一角!”
激烈,前所未有的激烈!吴克仁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他猜对了吗?红军忍耐了六次,终于要在第七次,趁着两师初会、立足未稳,发动总攻?
战斗持续了约半小时,枪声和喊杀达到了一个高潮,震得人耳膜发麻。
然后……
就像之前六次一样。
枪声开始减弱,变稀,逐渐远去。
吴克仁竖着耳朵,直到最后一声零星的枪响消失在黄昏的寒风里。前线报告陆续传来:赤匪再次全线后退。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身体里那股一直绷着的劲,好像突然被抽空了。他慢慢蹲下身,也不管地上的黄土,直接坐了下去。
“师座?”副官小心地靠近。
吴克仁没理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着镜片。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各种战术分析,一会儿是参谋们争吵的画面,一会儿又是红军那来去如风、捉摸不定的灰色身影。
他突然想起以前在西北,跟马家军那些将领打交道。那些人没读过多少书,打仗就凭一股狠劲和本能,哪会像他这样,反复琢磨,自己吓自己?
“庸人自扰……庸人自扰啊……”他低声苦笑,把眼镜重新戴上。
刘翰东一脸铁青地走了回来,看样子是想问罪,或者至少讨个说法——兴师动众,严阵以待,结果又是一场空?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轰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密集、更持久的枪炮声,如同火山爆发,从张村驿的四面八方猛然炸响!这一次,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间歇,冲锋号凄厉的调子穿透枪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杀——!”
刚刚坐下喘口气、甚至开始解背包的东北军士兵,茫然地抬起头。很多人脸上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麻木和无奈——还来?没完了?
但当他们看到,这次出现的红军,不再是之前小股试探的规模,而是成连成营,如灰色的潮水般漫过土梁,直扑而来时,那种麻木瞬间被真实的恐惧击碎!
“赤匪总攻!真的是总攻!”
“妈呀!这么多!”
“顶住!快顶住!”
仓促的抵抗迅速被淹没。红军的攻击箭头锐利无比,轻机枪掩护,掷弹组开道,步兵冲锋果断坚决。117师和107师官兵早已被反复的“狼来了”消耗掉了大部分战斗意志和警惕性,防线在第一时间就被多处突破。
吴克仁猛地跳起来,嘶声大喊:“顶住!组织反击!援军就在后面!”但他心里知道,晚了。部队从精神到体力,都已经被拖垮了。现在红军的全力一击,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翰东也在怒吼,试图收拢部队,但兵败如山倒,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抵抗迅速瓦解。成建制的部队开始投降,士兵扔下枪,举起双手。军官的喝骂被淹没在溃逃的人潮中。
吴克仁被几个亲信死命拉着,向后逃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红军的旗帜和灰色的身影,他的部队像阳光下的雪人,迅速消融。
刘翰东也在乱军中失去了踪影。
战斗在黄昏时分基本结束。
枪声零落,代之而起的是红军战士收拢俘虏的吆喝声,和俘虏们垂头丧气集合的嘈杂声。
秋成站在刚刚设立的前指位置,听着各团的初步汇报。
“报告!117师、107师大部被歼,击溃一部。初步统计,毙伤敌约两千一百,俘虏约六千九百。缴获正在清点。”
“吴克仁、刘翰东带少数残部向南逃脱,已派部队追击。”
秋成点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这是一场预料之中的胜利,是用战术和心理,一点点磨掉敌人锋芒后的必然结果。
他望向西面,直罗镇方向。那边的枪炮声,也在傍晚时分彻底平息。
不久后,汇总战报传来:直罗镇主战场,红一军团、红十五军团成功歼灭敌109师、106师全部,击溃并重创敌111师。敌109师长牛元峰被击毙。
直罗镇战役,以红军大获全胜告终。东西两路来援之敌,共计四个师,遭到毁灭性打击。蒋介石策划的第三次“围剿”刚一开始,就被敲掉了最锋利的几颗牙齿。
红八军团,在这场奠基陕北的关键战役中,圆满完成了阻击、牵制、消耗并最终歼灭东线援敌的任务。用一场精巧的“疲敌”心理战,配合最后的雷霆一击,吃掉了东北军两个师的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