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边缘的驿站比想象中更破败。土坯墙被风沙啃出无数蜂窝状的坑洞,挂在门口的“迎客”幡只剩半截,在风中耷拉着,像条脱水的蛇。驿站里弥漫着羊膻味和劣质烧酒的气息,几张缺腿的木桌旁,坐着几个裹着羊皮袄的商旅,正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陈观棋三人。
“三位打尖还是住店?”掌柜是个独眼的老汉,眼眶上盖着块脏兮兮的布条,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却总在关键处拨错珠子,“住店的话只剩一间上房了,打尖的话……今天的羊肉刚炖好。”
陈观棋将桃木剑靠在桌腿上,青布长衫扫过地面时,带起一层细沙:“一间上房,再加三碗羊肉汤。”他注意到掌柜的布条下,耳根处有个淡青色的印记——是云策堂的蝎子纹,只是被刻意用烙铁烫过,留下模糊的疤痕。
白鹤龄刚坐下,就不动声色地用靴尖踢了踢陈观棋的脚踝。她的目光落在驿站角落的柱子上,那里用刀刻着个极淡的骷髅头,正是云策堂的标记。
陆九思没察觉异常,正忙着从行囊里翻笔记本,翻到某页时突然“咦”了一声:“观棋哥,你看我爹娘记的——‘戈壁驿站多眼线,遇事看檐角风铃’。”他抬头指向门口的檐角,那里果然挂着个锈迹斑斑的铁铃,铃舌却被一根细铁丝缠住,显然是人为的。
“看来这地方不简单。”陈观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木纹里嵌着的沙砾簌簌落下,“掌柜的,你这风铃怎么不响?”
独眼掌柜的算盘猛地顿住,独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干笑道:“风沙大,怕吵着客人,就……就缠住了。”他转身去后厨端羊肉汤时,瘸着的右腿在门槛上磕了一下,露出裤管下的金属支架——那支架上刻着的花纹,与罗烟手下的蛊器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一只干瘪的手从门帘外伸进来,将一封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信封右下角印着个黑红色的骷髅头,边缘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硬块,像是没干透的血。
“陈观棋亲启。”送信封的是个穿黑袍的少年,兜帽压得极低,露出的下巴上布满针眼,说话时嘴角会不受控制地抽搐,“罗烟大人说,看完就知道该怎么做。”
陈观棋的指尖刚触到信封,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信封是用浸过尸油的纸做的,这种纸能隔绝阳气,专门用来传递与阴邪相关的消息。他拆开信封时,陆九思正端起粗瓷碗喝羊肉汤,看到信纸的瞬间,“噗”地一声把汤喷了出来。
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尖蘸着血写的,笔画间还残留着指甲抓挠的痕迹,仿佛写信人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陆九思看清内容时,脸色瞬间发白:“她……她要在龙门墟分正统?还要讨公道?”
白鹤龄接过信纸,指尖刚碰到纸面就皱起眉:“这血里混了蚀骨蛊的涎液,罗烟是想警告我们,不去的话……”她没说下去,但三人都明白——蚀骨蛊会顺着血气钻进经脉,让人受尽十年蚀骨之痛才死。
“天枢支最后一个传人……”陈观棋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目光落在信纸末尾的半朵莲花上。那莲花的花瓣边缘带着锯齿,与白鹤龄莲令上的圆润花瓣不同,却和他在星眼井井底看到的、师父道袍上的莲花完全一致,“你们看这花瓣,像被人撕过。”
白鹤龄将自己的莲令放在信纸上,莲令上的半朵莲花与血书的半朵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一朵,只是拼接处有道极细的裂痕,像是被利器劈开的:“玄枢阁的古籍记载,天枢支的信物是枚莲花令,百年前分裂成两半,一半归玄枢阁,一半……归了云策堂。”
陆九思突然想起什么,翻开笔记本飞快地翻着:“我爹娘写过!‘天枢莲令分两仪,一半镇堂一半离’,还画了个小图,说这莲花令关系着天枢支的血海深仇!”他指着图上的注释,“上面说,当年天枢支掌令被人诬陷叛门,是被自己最信任的师弟亲手斩杀的!”
陈观棋的目光落在信纸上“讨个公道”四个字上,突然明白罗烟的疯狂从何而来。若她真是天枢支的后人,背负的就不只是门派兴衰,还有祖辈被冤杀的血仇。而那半朵莲花,就是她讨公道的信物。
“问天台的照心镜……”白鹤龄的声音有些发沉,“据说能照出百年前的真相,包括当年天枢支的冤案。罗烟是想在那里,当着所有门派的面,揭开旧案。”
陈观棋将血书凑到鼻尖,除了尸油和血腥气,果然闻到一缕极淡的艾草香——和师父道袍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这味道很新,显然是罗烟在写信时故意染上的,像是在提醒他:你师父也牵扯其中。
“她在逼我们选边站。”陈观棋将血书折好,塞进怀里,“要么帮她翻案,要么……成为她复仇的阻碍。”
陆九思突然指着门口:“观棋哥,你看那只乌鸦!”
驿站外的老槐树上,落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歪着头盯着他们。它的左翅缺了根羽毛,露出粉色的皮肉——那是沙驼子说过的引路鸦,当年他就是靠这只乌鸦找到星眼井的位置。
“嘎——嘎——嘎——”
乌鸦连叫三声,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力。第一声叫时,檐角被缠住的铁铃突然“当啷”作响,铁丝不知何时断了;第二声叫时,后厨传来独眼掌柜的惨叫,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第三声叫完,乌鸦展开翅膀,朝着西方飞去,翅尖划过夕阳,留下一道黑色的弧线。
“沙驼子说过,引路鸦三声,是‘前路有坎,需随我走’的意思。”陆九思合上笔记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它要带我们去龙门墟!”
陈观棋看着乌鸦消失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像极了星眼井封印时的光芒。他握紧桃木剑,剑穗上的铜钱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回应血书里的邀约。
“羊肉汤不用上了。”陈观棋站起身,桃木剑在手中转了个圈,稳稳握住,“结账。”
独眼掌柜从后厨连滚带爬地出来,独眼里满是恐惧,手里的钱袋抖得像筛糠:“不……不要钱!三位英雄慢走!”他的手腕上多了几个细密的血洞,正往外渗着黑血——是被自己养的蛊虫咬的。
陈观棋没再说话,转身走出驿站。白鹤龄和陆九思跟在他身后,三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戈壁上,像三支即将出鞘的剑。
铁铃在檐角不住地响,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驿站里的商旅们纷纷收拾东西,没人敢再停留——他们都知道,云策堂的血书送到,意味着这地方很快就要变成修罗场。
引路鸦在前方盘旋,时不时回头叫一声,像是在催促。陈观棋看着它的背影,突然想起沙驼子临终前的话:“葬星原的生灵,都认地脉传人。”这只乌鸦,或许不只是在引路,更是在守护。
“三个月后,龙门墟。”陈观棋对着夕阳轻声说,风卷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枚合二为一的铜钱,在余晖中闪着坚定的光。
陆九思摸着胸口的龙元佩,突然觉得玉佩似乎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着什么。白鹤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莲令,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那里的莲花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掌心轻轻跳动。
三人的马蹄声敲在戈壁上,与远处的驼铃声、檐角的铁铃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苍凉的离歌,朝着西方蔓延而去。而那封带着艾草香的血书,正安静地躺在陈观棋的怀里,等待着在龙门墟的问天台上,掀起百年未平的惊涛骇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