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潭的水总是黑得异样。
林晓薇站在吊桥中央,指尖划过沁凉铁索时这样想着。夕阳正从观音山脊缓缓沉落,潭面被染成黏稠的猩红,仿佛一池凝固的血。那些本该翠绿的潭水,在暮色里呈现出墨汁般的质感,偶尔冒起的气泡破裂时,带着某种腐败甜腥的气味。
喂!发什么呆啊!快来帮我们拍照!
闺蜜王心凌——对,和那位明星同名,因此没少被调侃——正站在栏杆边摆出夸张的迎风展翅状。她的男友阿明在后面抱着她的腰,两人笑得没心没肺。
你们俩够了啊,这桥晃得我头晕。晓薇勉强笑着举起手机。取景框里,那对情侣身后的潭水似乎暗了一下。
听说这潭底住着百年老龟哦,阿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阿公说,他小时候就听过传说,战乱时候淹死的人,都被它拖去当点心了...
少来!心凌捶了他一下,你上次在渔人码头也说有水鬼,结果那是海巡署的潜水员!
这次是真的!论坛上最近好多人在讨论,说夜钓的人听到潭里有奇怪的声音,像在念经,又像在哭...阿明掏出手机翻找,还有人拍到黑影,超大的,比独木舟还大...
晓薇没接话。她从小就怕水,特别是这种深不见底的潭。此刻桥面微微晃动,她紧握栏杆,指节发白。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墨色水面上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晚餐在潭边老街解决。阿明坚持要尝传说中的巨无霸冰淇淋,结果冻得龇牙咧嘴。心凌笑得前仰后合,晓薇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从吊桥到老街,那视线如影随形。
你们有没有觉得...有点冷?她搓着手臂问。明明是三伏天,她的皮肤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你太紧张啦!心凌搂住她,等下我们去放水灯好不好?今天好像是中元前夜,很多人在放哦。
潭边聚集了不少放水灯的游客。点点烛光在漆黑水面上摇曳,像无数颤抖的瞳孔。晓薇蹲在亲水平台边缘,小心地将莲花状的水灯放入水中。烛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要许愿吗?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陈文轩,他们偶遇的当地文史工作者,说是来做田野调查。他戴着黑框眼镜,斯文儒雅,这一路都颇为照顾她。
晓薇点点头,闭眼合十。愿望还没想好,就听见心凌的尖叫。
我的灯!
晓薇睁眼,看见心凌的水灯在不远处剧烈摇晃,然后猛地沉入水中——不是自然的浸湿熄灭,而是被什么力量狠狠拽下去的。紧接着,附近好几盏水灯接连熄灭,黑暗如瘟疫般在水面蔓延。
是水流吧?阿明不确定地说。
文轩皱眉盯着那片水域:这区域不该有强水流...
他的话被一阵诡异的咕噜声打断。那声音低沉黏腻,像是有人在深水里漱口,又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笑。晓薇浑身僵硬,她清楚地看见——离岸约十米的水面下,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光点一闪而过,猩红如血。
突然,她手中的水灯剧烈摇晃。烛光疯狂跳跃,映出水面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不是鱼,不是龟,那东西太大了,大得让人头皮发麻。她甚至瞥见某种类似鳞片的反光,还有一道深刻的、仿佛被刀砍过的伤痕。
放手!文轩猛地拉回她的手。水灯瞬间沉没,烛火在消失前爆出一串诡异的绿色火焰。
回民宿的路上,众人都很沉默。晓薇不停摩挲着被文轩抓过的手腕——那里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紫,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灼伤。
可能是水獭或者大鱼啦,阿明强打精神,网上不是说碧潭有外来种鱼虎?能长到一米多呢!
心凌白了他一眼:你是说鱼虎会 selectively 只攻击水灯?而且你家的鱼会发出那种声音?那是咕噜咕噜诶吗?根本是恐怖片音效吧!
晓薇没参与讨论。她坐在窗边,盯着夜幕下的潭面。远处还有零星水灯在飘荡,像迷失的魂火。某一刻,她似乎看见一个特别大的黑影缓缓划过那些光点,所过之处,灯火尽灭。
深夜,晓薇被某种声音惊醒。
咕噜...咕噜...
像是有人在用吸管吹泡泡,但放大了无数倍。声音从潭面传来,时远时近。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撩开窗帘。
月光很淡,潭面如同泼墨。就在那片漆黑中,有两个猩红的光点缓缓移动,相隔约两三米——如果那是眼睛...晓薇不敢想象那生物的大小。光点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出,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利爪在摩擦岩石。
最恐怖的是,她听见了低语。
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混杂着水流声、磨牙声的呓语,时而像哀哭,时而像诅咒。在那破碎的音节中,她隐约捕捉到几个词:恨...百年...祭品...
她猛地拉上窗帘,背靠着墙剧烈喘息。手机显示凌晨3:33。line群组里,阿明十分钟前发了一条消息:你们听见了吗?那什么声音?
心凌回复了一串发抖的贴图。
晓薇犹豫着输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说话...
阿明已读后半天没回应,最后发来:我也听到了...在说...该不会是想吃宵夜吧?但我冰箱只有科学面和快乐水欸。
典型的阿明式回应,但晓薇笑不出来。因为她确定,那东西说的不是。
清晨,潭面笼罩着薄雾。晓薇早早醒来,发现文轩已经在民宿庭院里,正对着潭面拍照。
他眼下有浓重的黑影,没睡好?
晓薇点头:那些声音...
我录到了一些。文轩把耳机递给她。录音经过降噪处理,但那段低语依然清晰可辨——尤其是在某个瞬间,一个苍老怨毒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时候到了...都要死...
晓薇猛地摘下耳机:这到底是什么?
文轩沉默片刻,从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这是我曾祖父的手札。他是日据时期的教师。里面记载了...碧潭的某个传说。
他翻到一页,上面是毛笔绘制的简陋图画:一只巨龟,头尾如龙,背甲布满诡异花纹,双眼猩红。旁边用繁体字写着:癸亥年,潭中有妖,噬人无数,祭以牲礼,暂安...
这不是普通的龟,文轩压低声音,根据记载,它是清朝某个被处决的巫师,怨魂附在龟身上所化。每甲子需要吞食生魂维持形态...今年,正好是第六个甲子。
晓薇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所以那些不是谣言?
恐怕不是。文轩指向潭面,而且根据记载,它最近应该会越来越活跃。手札里提到,觉醒前会有征兆——水灯无故沉没、夜半异声、还有...
他顿了顿,看向晓薇:被选中的人会梦见它。
晓薇想起昨晚的噩梦——那双猩红的眼睛,还有缠绕在脚踝的、冰冷如铁钳的触感。
它通常选择年轻女性作为首要目标,文轩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特别是...农历七月出生的。
晓薇僵住了。她的生日,正是鬼月十五。
当天下午,他们决定提前离开。收拾行李时,心凌突然指着晓薇的小腿尖叫:那是什么!
晓薇低头,看见自己左脚踝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诡异的瘀青——形状不像手指,反而更像...某种爪印。瘀青中央,有两个特别深的点,仿佛被尖牙刺破。
她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受伤的。
我们必须去找我师父。文轩脸色铁青,现在就去。
文轩的师父住在乌来深山的一处老厝。老人至少有八十岁了,皮肤如树皮,但双眼异常清澈。他只看了一眼晓薇脚踝的瘀青,就剧烈咳嗽起来。
它标记你了,老人用混浊的方言说,碧潭的那只东西...它醒了。
老人点起檀香,烟雾在空中诡异地凝聚不散。他让晓薇把手放在一碗清水上,然后开始念诵咒文。清水逐渐变黑,最后浮现出模糊的影像——一双充满恶意的猩红眼睛。
潭嗔老人说,不是龟,是百年怨气所化。它需要新的肉身,而你的八字正好符合...
晓薇浑身发抖:那我该怎么办?
老人给了她一枚符咒,要求她时刻佩戴。又拿出一包药草,让她每晚泡脚。但这只能暂时保护你,他警告,要彻底解决,必须找到它的真身所在。而那就需要...
他欲言又止。
需要什么?文轩急切地问。
需要有人潜入它巢穴,老人看着变黑的水,但下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过。
回程的车上,无人说话。晓薇紧握着那枚符咒,感觉它微微发烫。透过车窗,她看见碧潭在夕阳下泛着不祥的紫红色光泽。
当晚,民宿老板听说他们要去见老人,神秘地凑过来:你们去找阿海师?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们那个传说?
什么传说?
关于它为什么每六十年特别活跃啊,老板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它最初的爱人——一个叫阿秀的女子,就是在某个癸亥年背叛它的。所以每到这个轮回,它的怨气最强。
睡前,晓薇仔细检查了门窗,还把符咒贴在床头。夜半时分,她又听见了那咕噜声,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窗外。紧接着,她感觉脚踝一阵刺痛——那个瘀青开始渗出暗色液体。
她不敢睁眼,只能死死抓着符咒。某个瞬间,她听见一个清晰的、苍老的声音在耳边说:
你逃不掉...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轻柔哀婉,像是年轻女子在哭泣:救救我...我们都逃不掉...
晓薇猛地坐起,按亮手机。凌晨3:33。line群组里,阿明和心凌都在线——他们都做了同一个噩梦:梦见晓薇沉入潭底,而一只巨大的、眼睛猩红的黑影在她身后缓缓浮现。
我觉得我们惹上大麻烦了,阿明罕见地严肃,这不是普通的闹鬼,这简直是台湾版《咒》加上《大白鲨》吧?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组队打副本,先查一下攻略?
晓薇苦笑着放下手机。窗外,潭水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咕噜声,而是某种类似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缓慢而持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沿着民宿外墙,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她屏住呼吸,听见那声音停在了自己的窗下。
紧接着,窗户开始轻微震动。仿佛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轻轻地敲着玻璃。
咚...咚...咚...
每一声间隔完全相同,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晓薇蜷缩在床角,死死盯着窗帘。符咒在床头剧烈颤抖,仿佛有无形的风在吹拂。
然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漫长的死寂中,晓薇只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她犹豫着是否要去看一眼——也许只是树枝?也许是错觉?
就在她鼓起勇气准备下床时,手机突然亮起。是文轩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
别看窗外。
她僵在原地。几乎同时,窗外响起一声深深的、满足的叹息,仿佛某种庞然大物刚刚品尝到了期待已久的美味。接着是重物拖曳的声音,朝着潭水的方向渐行渐远。
晓薇一夜无眠。天亮时,她战战兢兢地拉开窗帘——窗户玻璃上,留着一道清晰的、黏糊糊的痕迹,从左上角一直划到右下角,像是被什么沾满黏液的东西触摸过。
而在痕迹末端,有一个清晰的手印。
但不是人类的。
指间有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