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颜色不对劲。
林晓明站在码头上,手里拎着从台北带回城的行李,眉头紧锁地望着眼前这片养育了他祖祖辈辈的海洋。离开兰屿四年了,在都市读大学的岁月几乎让他忘记了海洋原本的模样,但绝不是眼前这种令人不安的深紫色。
不是夕阳映照下的那种瑰丽紫红,而是一种浑浊的、近乎病态的暗紫色,仿佛整片海洋都被某种无形的疾病感染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也不同于记忆中清脆的哗啦声,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拖沓的质感,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在不耐烦地舔舐着海岸。
“看到了吧?我没骗你。”表哥巴戈·雅布依走上前来,拍了拍晓明的肩膀,“这海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变这样了。”
巴戈比晓明年长五岁,皮肤是常年海上生活留下的古铜色,眉宇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作为岛上少数仍坚持传统捕鱼的年轻人,他对海洋的变化比谁都敏感。
“怎么会这样?”晓明放下行李,蹲下身仔细观察海水。靠近岸边的地方,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味,既不像鱼腥,也不像海草腐烂的味道,而是一种更陌生、更令人作呕的气味。
“老人们说是‘波拉提’醒了。”巴戈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晓明心头一紧。“波拉提”——在达悟族的传说中,那是一只潜伏在深海沟壑中的巨型章鱼,有着山峦般庞大的身躯和如森林般茂密的触手,触手上的吸盘能轻易吞没整艘渔船。据传说,每当“波拉提”从长眠中苏醒,海水就会变色,鱼类会消失,而后就会有渔船和渔民神秘失踪。
“那不是吓小孩的故事吗?”晓明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回应,但声音里的紧张出卖了他。
巴戈摇摇头,眼神凝重:“上周,马耀家的船回来了,船上空无一人,但晚餐还摆在桌上,像是有人刚吃过一样。只是在船舱的墙壁上,留着一大片湿漉漉的粘液和...一个巨大的吸盘印记。”
一阵海风吹过,晓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夕阳正迅速沉入海平面,最后一缕光线将海面那诡异的紫色映照得更加深邃。远处,几艘渔船正匆匆返航,发动机声显得急促而慌乱。
“先回家吧,阿公等你很久了。”巴戈提起晓明的行李,“他最近...说了些奇怪的话,坚持要你回来。”
回村的路上,晓明注意到岛上气氛异常。原本傍晚时分应该热闹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几双眼睛从窗帘缝隙中警惕地向外张望,又迅速消失。路边的狗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对着海洋方向发出低沉的呜咽。
“大家都很害怕,”巴哥解释,“已经有三艘船失踪了,政府派来调查的船什么也没找到,只说可能是洋流变化导致的意外。”
“那你觉得呢?”晓明问道。
巴戈停下脚步,转头直视晓明的眼睛:“我觉得不是意外。我前天捕鱼时,在网里捞到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块坚硬的、闪着诡异蓝紫色光泽的东西。它看起来像是某种甲壳类的碎片,但表面布满复杂的纹路,触手冰凉得不自然,即使在夏日的闷热空气中,也散发着寒气。
“这是什么?”晓明接过碎片,指尖传来的冰冷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扔掉它。
“不知道,但我那晚做了个噩梦,”巴戈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梦里我在深海中下沉,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黑暗中移动,然后我听到了...歌声。”
晓明正想追问,突然一阵尖锐的哭喊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两人对视一眼,立即朝声音来源方向跑去。
村东头的老渔夫卡桑家外围着一小群人,个个面色惊恐。卡桑的妻子跪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几个邻居试图安抚她。而卡桑本人则蜷缩在屋角的阴影里,双眼圆睁,瞳孔缩得极小,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又来了,又来了...”他反复念叨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中,“它在叫我,它在深海里叫我...”
村长的儿子马浪走上前来,对巴戈和晓明摇了摇头:“今天下午他的船漂回岸边,人就这个样子了。医生说他是受到极度惊吓,但...”
马浪压低声音:“他的船员全都不见了。就像前几次一样。”
晓明仔细观察卡桑,发现老渔夫的脖颈处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圈圈淡紫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过,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种亮晶晶的粘液。
“不要点灯!”卡桑突然尖叫起来,“光会吸引它!它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
他的目光突然聚焦在晓明手中的那块蓝色碎片上,恐惧瞬间放大:“你也有!你也有那个诅咒之物!它会通过这个找到我们!找到我们所有人!”
卡桑的妻子泣不成声:“他从昨天就开始说明话,说什么海里有眼睛在看他,有歌声在呼唤他...还说什么‘章鱼哥想要开派对,我们都是海鲜自助餐’...”
尽管情况诡异恐怖,这不合时宜的网络梗还是让晓明和巴戈愣了一下。现代文化甚至已经渗透到了这种超自然的恐怖中了吗?
“我们先回去。”巴戈拉了拉晓明的衣袖,“天快黑了。”
晓明最后看了一眼卡桑,老渔夫现在正蜷成一团,哼唱着一首调子诡异的歌谣,歌词含糊不清,但偶尔能听清“深渊”、“触手”和“永恒的盛宴”几个词。
回巴戈家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夜幕迅速降临,兰屿的夜晚通常充满虫鸣和风声,今晚却异常寂静,连海浪声都变得遥远而压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什么。
巴戈的家是一座传统的达悟族石木屋,坐落在村庄边缘,靠近山林的地方。屋里点着油灯,年迈的雅布依阿公正坐在火塘边,手中雕刻着一艘传统的拼板舟模型。听到孙儿们进门,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睛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异常明亮。
“小明,你回来了。”阿公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海的颜色告诉了你一些事情,对吗?”
晓明点点头,在阿公对面坐下:“阿公,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卡桑叔叔他...”
“卡桑的灵魂已经被尝过了,”阿公平静地说,继续手中的雕刻,“‘波拉提’记得每个人的味道,它会回来享用完整的盛宴。”
巴戈在晓明身旁坐下:“阿公,这真的可能是‘波拉提’吗?那不是个传说吗?”
阿公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着两个年轻人:“你们这些孩子,去了大岛的学校,就以为祖先的故事都是迷信了。但海洋记得一切,记得比我们久远得多的事情。”
他拿起身边一本用鱼皮覆盖的古老笔记本,轻轻打开,里面是用传统颜料绘制的图案和达悟族文字。
“这是我父亲的父亲记录的故事,”阿公指着其中一页,“上一次‘波拉提’苏醒是在九十年前。十七艘船消失,三个沿海村庄被遗弃,直到族中最勇敢的渔夫们举行了祭仪,才让它重新沉睡。”
晓明凑近细看,笔记本上的插图描绘了一只巨大得难以置信的章鱼状生物,它的触手缠绕着渔船,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在它庞大的头部中央,描绘的不是眼睛,而是一个漩涡状的符号,周围是无数细小的人形图案,仿佛灵魂正被吸入其中。
“但这不只是动物,孩子们,”阿公的声音低沉下来,“‘波拉提’是古老的,比我们的民族更古老。它来自星辰之间的黑暗,在第一批人类踏足这座岛屿之前,它就已经在深海沉睡了。它以记忆和恐惧为食,而被它吞噬的人不会完全消失,他们的灵魂会困在它的体内,成为它永恒噩梦的一部分。”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屋顶上。整个屋子微微震动,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巴戈立刻抓起手电筒和一把鱼叉,示意晓明留在屋内,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向门口挪去。晓明摇摇头,抓起一旁的木棍,紧跟其后。
“小心,”阿公在他们身后提醒,“不要直视它的眼睛,如果你们看到的话。”
巴戈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木门。手电筒的光束划破黑暗,在院子里来回扫射。
院子里空无一物,只有海风卷起的几片落叶。但地面上,湿漉漉的痕迹清晰可见——一条宽大的、粘液组成的路径从海岸方向延伸过来,绕过屋子,又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中。
“什么东西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晓明低声问道,手电光下的粘液反射出诡异的彩虹色光泽,就像汽油在水面的浮彩。
巴戈没有回答,而是将光束顺着痕迹移动。在院子的边缘,他们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条巨大的鱼,看起来像是某种深海石斑,但它的身体被不可思议地扭曲了,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改变了形状,鱼头上甚至长着不应存在的结构——类似人类耳朵的器官。
最令人不安的是,鱼虽然已经死亡,但它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类似人类语言的声音:
“...来...深处...加入...”
巴戈后退一步,脸色苍白:“这不可能...”
突然,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迅速移动。两人同时将手电光转向声音来源,却只看到摇曳的树影。
“回屋去,”巴戈坚定地说,“现在。”
他们退回屋内,牢牢闩上门。阿公依然坐在火塘边,表情平静得令人不安。
“它知道新血回来了,”阿公喃喃道,“它想尝尝你的记忆,城市男孩。”
晓明背靠着门,心脏狂跳。窗外,夜色愈发浓重,海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韵律——像是卡桑哼唱的那首诡异歌谣。
“今晚我们轮流守夜,”巴戈建议,将鱼叉放在身边,“明天我去找马浪和其他人,我们必须谈谈该怎么办。”
晓明点点头,目光却无法从门缝下渗出的一小滩海水中移开。在那浑浊的水中,他发誓自己看到了某种微小的、会发光的生物组成了一个个转瞬即逝的面孔,它们无声地尖叫着,然后消散无踪。
夜深了,晓明负责第一轮守夜。他坐在窗边,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亮死寂的村庄和远处那不祥的紫色海洋。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在岛上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有微弱的信号。是他在台北的女友小琳发来的消息:
“嘿,岛上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无聊到数星星了?记得给我带点特色海鲜回来啊![表情包:一只小猫渴望地看着一盘鱼]”
晓明苦笑着摇摇头。如果只有数星星那么简单就好了。他犹豫了一下,回复道:
“这里...有点奇怪。海水变成了紫色,老人们说深海怪物醒了。不过别担心,应该只是环境污染什么的。[表情包:一只狗坐在着火房间里说‘这很好’]”
几乎立刻,小琳回复了:“哈哈哈,你们岛上的传说也太中二了吧!是不是还有会唱歌的美人鱼?拍张照片给我看看紫色的海啊!”
晓明望向窗外那令人不安的海洋,打了个寒颤。他不会在夜晚靠近那片水,无论如何都不会。
“明天吧,”他回复道,“现在有点晚。爱你,晚安。”
他放下手机,继续注视着黑暗。远处,海岸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在紫色的水面上若隐若现。那东西太庞大,不可能是礁石,而且它在移动,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着村庄方向靠近。
晓明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轮廓。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打破了他的专注。他低头瞥了一眼,是小琳发来的消息:
“对了,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刚才做了个超可怕的噩梦,梦到你被一只巨大的章鱼抓走了!它还跟我说‘小姐,你的外卖到了’!超诡异的!你确定岛上一切都好吗?”
晓明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再次抬头望向海面,那巨大的轮廓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空气中那股腥甜的气味却更加浓重了。
夜还很长。而晓明知道,无论那海中是什么,它都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回归。阿公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它想尝尝你的记忆,城市男孩。”
窗外,风声中那诡异的歌谣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