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皓在冰冷的木地板上醒来,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被拆散后勉强拼回,动弹一下便引发钻心的疼痛。他躺了几分钟,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剥落的漆皮和蛛网,鼻腔里还残留着那股血肉神龛特有的、混合了铁锈、硫磺与腐败甜腻的气味,即使那扇扭曲变形的金属门紧闭着,那股味道彷佛已烙印在他的感知深处。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不再是之前那种隐藏着无数诡异低语与抓挠声的压抑寂静,而是一种真正的、万籁俱寂的空洞。走廊上原本浓稠如血浆的雾气,此刻淡薄了许多,恢复成北投冬夜常见的灰白色,透过尽头那扇污浊的窗户,甚至能看到远处街灯模糊的光晕。空气中那股无所不在的、令人心智摇移的邪异压力,也如同退潮般消散了大半。
一切都结束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扇焦黑扭曲的金属门上。门板上那些蛇与人纠缠的浮雕已被高温灼烧得模糊难辨,边缘卷曲,如同被烈焰舔舐过的皮肤。门缝里不再有暗红光芒渗出,只有一片沉闷的死黑。
晓薇……
那个名字在他心头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亲眼看着她被绿与红交织的光芒吞噬,看着她决绝地将自身化作毁灭的引信,与那恐怖存在的一部分同归于尽。没有遗体,没有告别,只有最后那一眼复杂到极致的凝望,和一声彷佛回荡在灵魂深处的叹息。
「成功了吗……?」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又迅速被更大的空无所吞没。
没有回答。连一直萦绕不去的嘶嘶低语也消失了。他的大脑从未如此「安静」过,却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尝试站起来,双腿发软,差点再次栽倒。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走到那扇金属门前,伸手触摸那焦黑的表面——冰冷,粗糙,没有任何能量波动,就像一块普通的、被烧坏的金属。他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彷佛与周围的结构熔铸在了一起。
晓薇就在这扇门后面,或者说,曾经在。现在那里还有什么?一片虚无?还是某种……残骸?
他不敢,也不愿去深想。
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他蹒跚地走下楼梯。一楼大厅依旧昏暗,柜台后空空如也,阿嬷不见踪影。那盏古老的油灯还放在柜台上,灯油似乎即将耗尽,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灭未灭。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材的味道,硫磺气息淡了许多,那股甜腻的血腥味也几乎闻不到了。
旅馆彷佛在一夜之间彻底「死」去了,从一个活着的、充满恶意的有机体,变回了一栋单纯破败的老建筑。
陈子皓走到旅馆大门前,伸手推开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蛇形图案的木门。外面,北投的街道静悄悄的,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只有远处路灯在淡薄的雾气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空气清冷湿润,带着正常的温泉硫磺味和草木气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正常」的空气,却感觉肺部一阵刺痛,彷佛已经不习惯这种没有掺杂邪异能量的呼吸。
他拿出手机,屏幕奇迹般地亮了起来,信号格微弱地跳动着。他颤抖着手指,拨通了报警电话。
「喂?警察局吗?我……我要报案……在北投,雾影庄旅馆……这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有人……失踪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连他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
……
接下来的几天,对陈子皓而言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
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雾影庄被黄色封锁线围起。穿着制服的警员、鉴识人员在旅馆内外进进出出,他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死寂,却也带来另一种紧绷的氛围。
陈子皓作为现场唯一的目击者(或者说,幸存者),接受了反覆的、冗长的询问。他坐在临时设置的询问室里,面对着表情严肃的警官,试图将那段超越常人理解的经历转化成能够被记录在案卷上的语言。
「……我们在地下发现了一个祭坛……很大的蛇骨……还有血池……后来在二楼一个密室,晓薇她……她为了阻止某种仪式……引发了爆炸……」他尽可能省略了那些超自然的细节,聚焦于「爆炸」、「失踪」和旅馆结构的异常。
负责笔录的年轻警员皱着眉头,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怀疑。「陈先生,你说林晓薇小姐在一个密室里引发了爆炸,导致她自己失踪,但我们检查了整栋建筑,除了二楼一扇损坏的门和一些……不寻常的结构损伤外,并没有发现任何爆炸物残留的迹象,也没有找到林小姐的……任何痕迹。至于你提到的地下祭坛和蛇骨,我们的搜救队和结构工程师并没有发现你所描述的大规模地下空间。」
「不可能!我亲眼所见!」陈子皓激动起来,「那个衣柜后面!还有三楼那扇铁门!你们都检查了吗?」
「三楼因为结构严重老化,被判定为危楼,暂时无法进行详细勘察。至于你说的衣柜后的通道,」警员顿了顿,翻看着手中的资料,「我们发现了那个洞口,但里面只有一个大约几公尺深、堆放杂物的狭小空间,尽头是坍塌的砖石,并没有通往地下的通道。」
陈子皓愣住了。怎么可能?那条长长的、布满青苔石阶和蛇形浮雕的甬道呢?那个巨大的、有着沸腾血池和蛇骨祭坛的地下洞窟呢?难道那一切都是幻觉?
「那阿嬷呢?旅馆的老板娘!她肯定知道什么!」他象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调查了『雾影庄』的登记资料,这间旅馆近十年来并无正式经营者,处于闲置状态。你所说的『阿嬷』,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她的身份信息。附近的住户也表示很久没见过这间旅馆有人出入。」
陈子皓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官方调查的结果,正在将他亲身经历的一切推向「妄想」和「谎言」的边缘。他成了那个唯一声称经历了灵异事件、却拿不出任何实质证据的「疯子」。
「警察先生,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几乎是在哀求,「那里真的有……有很可怕的东西!晓薇她牺牲了自己才……」
「陈先生,我们理解你经历了创伤,可能记忆有些混乱。」另一位年纪较大的警官语气温和,但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减少,「林晓薇小姐的失踪我们会继续调查。至于旅馆的异常,相关部门会跟进。建议你先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特别是……精神状态评估。」
「精神状态评估」这几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陈子皓的心里。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关于青龙明神、活祠、血肉神龛的描述,在这种场合下只会让他显得更加不可信。
他颓然低下头,不再争辩。
由于缺乏证据,加上陈子皓本身没有明显外伤(除了些许擦伤和惊吓过度),警方在进行了初步调查和记录后,便让他离开了。失踪案的调查仍在继续,但重心显然已经偏离了陈子皓所陈述的离奇方向。
陈子皓没有回家,他无法面对那个充满现代气息的、正常的世界。他在北投找了间便宜的小旅社住下,距离雾影庄不远不近。白天,他像个游魂一样在雾影庄周围徘徊,看着鉴识人员和相关专家进进出出,看着好奇的记者和围观民众被挡在封锁线外,听着各种真假难辨的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那旅馆闹鬼闹了几十年了!」
「好像是个网红在里面搞直播失踪了?」
「说是瓦斯外泄产生幻觉了吧?」
「我看那个活下来的男的,眼神怪怪的,搞不好……」
那些议论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让他烦躁不堪。
他试图联系晓薇的家人,得到的只有悲痛和带着疏离的感谢,显然警方已经将他「精神不稳定」的初步印象传达了过去。他打开自己的Youtube频道和社交媒体,后台塞满了各种讯息——有关心,有质疑,有嘲讽,更有无数人催促他更新,想知道「北投蛇神秘境」的后续。
他看着那些催促的留言,苦笑了一下。后续?他亲身经历了最恐怖的后续,却无法诉说。难道要拍影片告诉大家:「嘿各位,我亲眼见证队友化身人肉炸弹和远古蛇神同归于尽,但警察说那都是我的幻想喔!」吗?这影片发出去,恐怕不是流量爆炸,而是直接被送进精神病院评估了。
「这算什么?现实版《全面启动》?还是《沉默之丘》结局?我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里?」他对着旅社房间肮脏的镜子自言自语,镜中的自己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确实不太正常。
几天后,雾影庄的初步调查似乎告一段落,封锁线并未撤除,但人员进出明显减少。官方对外的口径趋向于「旅馆结构安全问题」和「失踪人口调查」,对超自然现象只字未提。陈子皓知道,这件事很可能就会这样慢慢淡出公众视野,最终成为一桩悬案,而晓薇的牺牲,将被埋没在官方档案和无尽的猜测之中。
他不甘心。
晓薇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她的牺牲必须有意义。而且,他真的彻底解决了青龙明神吗?阿嬷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响——那个传说中的人只是重创了明神,使其沉寂。晓薇摧毁的,似乎只是一个「活祠」节点和部分残魂。祭坛的本体呢?那个地下洞窟为何消失了?还是说,它以某种方式隐藏了起来?
恐惧依旧蛰伏在北投的雾气中,他能感觉到。虽然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那种被窥视、被缠绕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尤其是在夜晚,当他独自一人时,偶尔会听到极远处、彷佛来自地底深渊的、微弱的蛇类嘶鸣。
这不是结束。
他必须弄清楚真相。不仅是为了晓薇,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所有可能再次被卷入这场古老诅咒的无辜者。
他开始有计划地行动。首先,他利用自己作为Youtuber的信息搜集能力,绕开官方的调查报告,从各种民间记载、地方志、网络论坛的陈年旧帖中,搜寻一切与「北投」、「青龙明神」、「蛇妖」、「雾影庄」相关的蛛丝马迹。
过程并不顺利。很多资料残缺不全,语焉不详,或者明显是后人穿凿附会。但他还是逐渐拼凑出一些零碎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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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明神」的信仰(或者说恐惧)在北投地区流传已久,并非空穴来风,但正史极少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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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影庄的旧址,在日据时期甚至更早,似乎确实存在过一个祭祀「蛇灵」的小祠,后来才改建为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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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北投确实发生过数起离奇的失踪事件,都与浓雾有关,最后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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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信息无法证明什么,却印证了他经历的核心并非完全虚构。
这天傍晚,他根据一条模糊的线索,找到了北投公园附近一间极其隐蔽、几乎被遗忘的老旧图书馆。图书馆藏身于一栋日式木造建筑的深处,光线昏暗,书架上堆满了泛黄破损、散发着霉味的旧籍和地方文献。
管理员是个戴着厚厚眼镜、沉默寡言的老先生。陈子皓试探性地询问关于「青龙明神」和旧祠的资料。
老先生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很久,才慢吞吞地指向图书馆最深处、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那边……有些没人整理的……老东西……自己找吧。」
陈子皓道了谢,走到那个角落。这里堆放着许多没有编目、甚至没有封皮的散装手稿、笔记和地图。他耐着性子,一本本、一页页地翻找。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纸张脆弱得彷佛一碰就会碎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在一本用线装订的、似乎是某位地方耆老随笔的手札残本中,发现了几段令人心悸的文字:
「……光绪年间,雾锁北投,月余不散,有异响自地出,如巨物蠕行……乡民惊惧,疑为明神苏醒之兆……后献童女一,雾乃稍退……然祠中巫婆言,此非长久之计,明神之怒,需以『灵血』常祀,方可安抚……遂立『影庄』于祠址,以纳四方之客,择其『有缘者』奉神……」
「……所谓『有缘者』,身现蛇鳞之纹,耳闻雾中之语……渐为神所噬,化为『活祠』,其血肉魂灵,融于地脉,滋养明神,使之长存……然活祠易朽,需不断更替……」
「……然亦有逆命者,强夺神念,自毁灵基,撼动地脉,可使明神暂眠……然其魂飞魄散,永世沉沦,而明神终将再醒……」
手札到这里就断了,后面的页面不知所踪。
陈子皓拿着这几页残破的手稿,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这上面记载的,几乎就是他与晓薇经历的翻版!「影庄」就是雾影庄!「有缘者」就是被标记者!「活祠」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而「逆命者」……就是晓薇那样,选择同归于尽的人!
这不是传说,这是血淋淋的历史循环!
青龙明神从未真正被消灭,祂只是陷入了「暂眠」!而晓薇的牺牲,就像历史上那些无名的「逆命者」一样,只是为这场无尽的轮回,按下了又一次暂停键!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难道就没有办法彻底终结这一切吗?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图书馆,走在华灯初上的北投街道上。温泉的蒸汽在夜色中袅袅升起,与淡淡的雾气交融,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呈现出沉默而诡异的轮廓。这片看似平静祥和的土地之下,究竟埋藏着多么深沉的黑暗?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雾影庄附近。封锁线依然在,旅馆在黑夜里如同一个蛰伏的、伤痕累累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他。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旅馆三楼,那扇他从未成功进入的、厚重的黑铁门的窗口后——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很像晓薇!
他心头巨震,猛地抬头望去,却只见窗口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还是……晓薇的残影?或者,是青龙明神新的诱饵?
陈子皓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头发,带来一阵寒意。他握紧了拳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知道,他的战斗还未结束。雾影庄的余烬未冷,青龙明神的阴影依旧潜伏在这片土地的脉络之中。他必须继续追查下去,为了晓薇,也为了打破这该死的轮回。
这条路注定充满未知与危险,但他已无路可退。
北投的夜雾,依旧无声地流淌着,彷佛在低语着那些被遗忘的、以及即将发生的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