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已沦为地狱的前厅。
黑色的水流从每个排水口倒灌而出,漫过走廊,淹没了底层病房。水中漂浮着惨白的人形轮廓,它们时而凝聚成穿军装的亡灵,时而散作扭曲的倒影。电源彻底中断,只有应急灯和窗外诡异的绿色极光提供着照明,将每个人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最令人不安的是声音——不再是单一的日语或台语,而是无数亡灵的混合低语,夹杂着麻将的碰撞声、古老的军歌、溺毙者的呛咳,以及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的低沉轰鸣。
水源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下方大厅里聚集的亡灵。它们不再仅仅是模糊的身影,而是变得越来越清晰、具体,甚至能看清军服上的徽章、浮肿脸上的表情。界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崩塌。
“班主,通讯完全中断,所有出路都被封锁了。”志成从走廊尽头跑来,气喘吁吁,“它们...它们把医院变成了孤岛。”
水源紧握手中的军刀——那把从水镜神社取回的、可能只是诱饵的军刀。刀身冰冷,上面的血丝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陈法师呢?”水源问。
“他和几个志愿者尝试从地下室突围,但...”志成的声音颤抖,“地下室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他们没能回来。”
水源的心沉了下去。计划还没开始就已受挫。现在,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履行契约,演出《走麦城》,或者...找到摧毁军刀的真正方法。
“爸爸。”
水源猛地回头,看到美惠站在走廊阴影中。她的眼睛依然漆黑,但表情却异常平静。
“美惠?是你吗?”水源小心翼翼地问。
美惠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介于微笑和痛苦之间的表情。“是我,也不全是我。本田先生...允许我暂时控制这具身体,为了传达最后的通牒。”
她的声音是美惠的声音,但语调冰冷而疏离,像是另一个人在模仿她的说话方式。
“月出之时,演出必须开始。”美惠——或者说通过美惠说话的存在——说道,“否则,这座建筑里的所有活人,都将成为鹿掘沟的新居民。”
水源注意到美惠的手中拿着一面小圆镜,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本田中佐戴着眼镜的面容。
“如果我们演出呢?”水源试探着问。
“那么,仪式完成后,大部分人将获得自由。”镜中的本田开口,声音直接传入水源脑海,“只有契约者的后代...必须留下。这是最初的约定。”
水源感到一阵恶寒。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陷阱。亡灵要的不只是一场戏,更是立碑者后代的生命,作为当年“背叛”的代价。
“我如何相信你会信守承诺?”水源质问。
美惠——本田发出低沉的笑声。“你没有选择。看看窗外。”
水源走到窗边,倒吸一口冷气。医院外的水面上,漂浮着数十个昏迷不醒的人——都是镇上未来得及撤离的居民。他们的身体被苍白的手托举着,随时可能沉入水底。
“人质...”志成惊恐地低语。
“月出之时。”美惠重复道,然后身体一软,瘫倒在地。那面小圆镜摔在地上,碎裂的镜片中,每个碎片都映出本田中佐不同的表情——愤怒、嘲讽、期待...
水源抱起昏迷的美惠,对志成说:“准备演出。”
“班主!你真的要...”
“我们没有选择。”水源打断他,“但演出开始后,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他低声对志成交代了一个危险的计划:在演出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当所有亡灵的注意力被吸引时,志成必须找到医院里所有的镜子,将它们全部打碎或覆盖。
“为什么?”志成困惑地问。
“镜中是它们的通道,也是它们的弱点。”水源回想起《镇魂录》中的一段记载,“当现实与倒影的界限模糊时,打破镜子可能暂时切断它们的联系。”
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绝望中的尝试。但除此之外,他们已无计可施。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医院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剧场。
戏班成员在二楼走廊搭建了简易舞台,挂上红色的布幕——尽管那红色在应急灯的照射下显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布袋戏偶被一一取出,当拿出关羽戏偶时,它的头颅突然自行转动,面向水源,木质嘴唇微微开合:
“今夜...我将再死一次...”
最令人不安的是观众——亡灵们安静地坐在走廊和楼梯上,苍白的面孔齐刷刷地朝向舞台。它们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呈现出可怕的真实感:湿漉漉的军服紧贴着浮肿的身体,空洞的眼窝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腐烂的手指在扶手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本田中佐坐在最前排,他的身体已几乎完全实体化,甚至能看清他眼镜上的裂痕和军装上的污渍。他身旁放着一个留声机,播放着扭曲的日本军歌。
“班主,所有戏偶都在渗水...”志成颤抖着报告。确实,每个戏偶都在不断滴下黑色的液体,散发出鹿掘沟的腥臭。
水源强压恐惧,检查着演出用的剧本。按照要求,他们必须完整演出《走麦城》全本,从关羽骄傲自满开始,到败走麦城,最终被俘斩首。
“不能演这出戏。”老操偶师阿旺伯突然说,“演关公败亡,是大不敬!会招来真正的灾祸!”
几个老团员纷纷附和。在布袋戏传统中,《走麦城》是绝对的禁忌,被认为会带来厄运。
“我们没有选择。”水源疲惫地说,“为了救更多的人...”
窗外,绿色的极光越来越亮,一轮不自然的圆月正从东方升起——血红色的,大得异常,仿佛近在咫尺。
“月出了。”本田中佐站起身,转向舞台,“开始吧。”
锣鼓声响起,扭曲而沉闷,像是从水底传来。演出开始了。
起初一切还算正常,尽管戏偶不断渗水,线绳时常不受控制,台下的亡灵观众寂静得可怕。但随着剧情推进,异常现象越来越多。
当演到关羽拒绝与东吴联姻时,医院所有的门窗突然同时震动,像是被巨力撞击;当演到关羽水淹七军时,走廊里的黑水突然上涨,淹没了第一排观众的脚踝;当演到关羽骄傲自满、轻视陆逊时,戏台上的关羽戏偶突然挣脱控制,自行站立起来,用真实的嗓音唱出了戏词:
“某家纵横天下三十年,未尝败绩!江东小儿,何足道哉!”
那声音不是操偶师的声音,也不是亡灵的声音,而是某种古老、威严又充满悲剧色彩的声音——仿佛是关羽本人的灵魂被强行召唤而来。
台下,本田中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很好...真正的灵魂...这才是我们想要的...”
水源感到毛骨悚然。这不再是一场普通的演出,而是在重写历史,召唤古代英雄的亡魂,强迫他再次经历败亡的耻辱。
“志成,现在!”水源对后台的志成使了个眼色。
志成点头,悄悄离开舞台区域,开始执行他的任务——找到并破坏医院里所有的镜子。
与此同时,水源注意到观众席中出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林文雄、陈建雄(陈天赐的儿子,本应已溺亡)、张明哲(张永福的孙子,本应在疗养院),还有...他自己的祖父林金山。他们都是立碑参与者的后代,如今却以亡灵的形态坐在观众席上,目光空洞。
“祖父...”水源喃喃道。
林金山的亡灵突然转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水源...契约...不只是演出...还有...”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舞台上的关羽戏偶完全脱离控制,自行演出了走麦城的全过程——败退、被困、最终被俘。
当剧情进行到关羽被押送至孙权面前时,整个医院开始剧烈摇晃,黑水从每个缝隙中涌出,迅速上涨。
“时候到了。”本田中佐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军刀——与水源手中的一模一样,“英雄的败亡,将为我们开启新世界的大门!”
舞台上,关羽戏偶的头颅被刽子手戏偶砍下。就在那一刻,现实与戏剧的界限彻底崩溃。
水源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那把刀砍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他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融化,医院走廊变成了麦城的战场,亡灵观众变成了古代的士兵,而本田中佐则变成了孙权的模样。
“这才是仪式的真相!”本田中佐——孙权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通过英雄的败亡,我们改写历史,创造属于亡灵的世界!”
水源突然明白了。本田中佐要的不只是观看一场戏,而是通过这场演出,将现实世界拖入一个由亡灵主宰的维度。在这个维度里,他们不再是战败者,而是胜利者;不再是游魂,而是主宰。
“志成!打破所有镜子!”水源用尽全力大喊。
远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每一声破碎,战场景象就波动一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本田中佐发出愤怒的咆哮:
“阻止他!”
几个亡灵士兵冲向志成所在的方向。水源想帮忙,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的脚被黑色的水流紧紧束缚,水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将他向下拉扯。
“爸爸!”美惠的惊呼声传来。
水源转头,看到美惠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但面色惨白如纸。
“美惠,快跑!”水源大喊。
但为时已晚。本田中佐——孙权转向美惠,露出狰狞的笑容:“最后一个契约者...欢迎加入我们的世界。”
美惠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渐渐融入水中的墨迹。她向水源伸出手,眼中充满恐惧和不舍。
“不!”水源咆哮,拼命挣扎。但黑色的水流已淹到他的胸口,那些冰冷的手正将他拖入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响亮的佛号突然响起:
“南无阿弥陀佛!”
陈法师的声音!他从地下室的方向冲出,浑身湿透,手中高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军刀——与水源手中的一模一样,但这把刀上刻满了佛经,散发着柔和的金光。
“这才是真正的军刀!”陈法师大喊,“本田的执念核心!我找到了倒影世界的入口!”
原来,陈法师在地下室被淹时,发现了一面奇特的镜子——镜中映出的不是地下室,而是完好无损的医院。他冒险进入镜中世界,在那里找到了这把被佛法封印的真品军刀。
“假的军刀会增强亡灵的力量,真的军刀却能摧毁它们!”陈法师将军刀抛向水源。
水源接住军刀的瞬间,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流遍全身。束缚他的黑水和苍白的手如遇炽铁般迅速退缩。
本田中佐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他的形象在孙权和中佐之间快速切换,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到...”
“镜中倒影,水中真相。”水源举起真正的军刀,刀身上的佛经发出耀眼的光芒,“你藏匿军刀的倒影世界,也正是你的弱点所在!”
佛光所及之处,亡灵们发出凄厉的惨叫,它们的身体开始消散,如同晨露遇朝阳。战场景象波动得更加剧烈,医院的走廊时隐时现。
“不!仪式必须完成!”本田中佐疯狂地冲向美惠,想要抓住这最后一个契约者。
水源毫不犹豫地挥刀向前。真正的军刀与假的军刀在空中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和某种不似人类的尖叫。
两把军刀同时断裂!
假的军刀中涌出黑色的淤泥和无数痛苦的面孔;真的军刀中则释放出温暖的金光和喃喃的诵经声。
两股力量在空中碰撞、纠缠,产生剧烈的爆炸。水源被气浪掀飞,重重撞在墙上。
当他挣扎着爬起时,看到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医院走廊恢复了原状,黑水退去,亡灵消失大半。但剩下的亡灵——包括本田中佐——却变得更加凝实,几乎与活人无异。
“愚蠢!”本田中佐冷笑,他的身体不再虚幻,而是有了真实的质感,“你打破了封印,却没能彻底消灭我们!现在,我们不再受界限约束!”
果然,剩下的亡灵们开始实体化,它们能触碰物体,能留下脚印,甚至能投射影子。界限不仅崩溃了,而且倒转了——亡灵获得了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权利。
“月圆之夜还未结束!”本田中佐指向窗外,血月正当空,“仪式仍在继续!现在,我们要以实体完成它!”
幸存的亡灵们——大约二十多个,包括几位日本军官和几个台湾籍的亡灵——开始向活人逼近。它们不再仅仅是幽灵,而是具有实体的威胁。
水源环顾四周,戏班成员和医护人员惊恐地聚集在一起,数量不足亡灵的一半。而且他们手无寸铁,面对实体化的亡灵,几乎毫无胜算。
“爸爸...”美惠虚弱地走到水源身边,“我...我记得了一些事情...”
她告诉水源,在被附身期间,她看到了本田中佐的记忆和计划。亡灵们想要的不只是主宰这个世界,而是通过某种古老的仪式,将活人转化为它们的同类,建立一个“生死合一”的永恒帝国。
“它们需要立碑者后代的血...完成最后的转化...”美惠颤抖着说。
水源看向观众席上那几个立碑者后代的亡灵——林文雄、陈建雄、张明哲,还有他的祖父林金山。他们静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像是等待指令的木偶。
“祖父...”水源走向林金山的亡灵,“您能听到我吗?”
林金山的亡灵缓缓转头,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慈爱。“水源...我的孙子...你必须...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林金山——或者说通过林金山传达信息的存在——指向断裂的军刀:“真假军刀都已毁,但它们的碎片中仍残留着力量。用立碑者后代的血,可以启动最后的仪式——不是亡灵的仪式,而是真正的镇魂仪式。”
他解释说,当年林天寿法师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性,在真假军刀中都隐藏了后手。如果亡灵突破界限,可以通过六位立碑者后代的血,启动终极镇魂仪式。
“但代价是...”林金山的声音变得悲伤,“启动仪式者...将永远成为界限的守护者...既非生者,也非死者...”
水源明白了。他必须选择:是牺牲自己,成为永恒的守护者,彻底镇压亡灵;还是寻找其他方法,冒险与实体化的亡灵战斗。
窗外,血月的光芒越来越盛。本田中佐和剩余的亡灵正在准备某种最后的仪式——它们围成一个圆圈,开始合唱扭曲的军歌,空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由黑水构成的倒五角星。
“没有时间了。”林金山的亡灵开始变得模糊,“选择吧,孙子...为了所有人...”
水源看向身边的美惠,看向幸存的戏班成员和医护人员,看向窗外那些被亡灵控制的无辜镇民。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两把断裂的军刀,拾起它们的碎片。
“我选择成为守护者。”
美惠惊恐地抓住他的手:“爸爸,不要!一定有其他办法!”
水源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脸。“有些责任,必须有人承担。这是我的祖父留下的使命,现在该由我接替了。”
他按照林金山亡灵指示的方法,将六位立碑者后代的血滴在军刀碎片上——美惠、志成、他自己,以及三位已被亡灵控制的后代的血(通过特殊方法取得)。
当第六滴血落下时,军刀碎片发出耀眼的金光,在空中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法阵图形。医院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是水的漩涡,而是光与影的漩涡。
“不!”本田中佐尖叫着冲向水源,但为时已晚。
金光吞没了一切。
当水源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站在鹿掘沟畔。阿弥陀佛碑完好如初,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沟水平静如镜,倒映着正常的月亮。
医院消失了,亡灵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不,并非一切。
水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微微透明,能透过它们看到下面的草地。他的身体轻如无物,不再感到疲惫、饥饿或疼痛。
他成了界限的守护者,既非生者,也非死者。
美惠和志成向他跑来,但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他们靠近。
“爸爸!”美惠泪流满面,“你...你怎么样了?”
水源微笑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方式已完全不同。他不再属于活人的世界,但也不属于死者的国度。他成了两者之间的桥梁,永恒的守护者。
“我很好。”他说,声音空灵而遥远,“亡灵已被重新封印,界限恢复了。但需要有人永远守护它,防止再次崩溃。”
他指向阿弥陀佛碑,碑文似乎发生了变化,上面多了一个熟悉的符号——林家的家徽。
“我会在这里,守护所有人。”水源的声音开始消散,“告诉戏班...继续演出...但别再接奇怪的邀约了...”
他的身影逐渐透明,最终完全消失。只有阿弥陀佛碑上的家徽,证明着他永恒的存在。
美惠和志成在沟边哭泣,但他们知道,水源的选择拯救了整个小镇。亡灵被重新封印,实体化的威胁解除,被控制的居民恢复了正常。
几天后,戏班为水源举行了没有遗体的葬礼。美惠接任班主,继续经营明华布袋戏团。而志成,作为吴清泉的外孙,决定学习法术,继承陈法师的衣钵,协助守护界限。
镇上的人们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但鹿掘沟的故事已成为永恒的传说。人们偶尔会在月圆之夜,看到沟畔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在徘徊,守护着生与死的界限。
而在阿弥陀佛碑下,埋着那两把断裂的军刀碎片,以及六位立碑者后代的誓言:世代守护这个秘密,防止界限再次崩溃。
水源成为了活人世界与灵界之间的永恒守护者,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命运。而本田中佐和他的亡灵军团,被重新封印在倒影世界中,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下一次机会。
但界限的守护是永恒的职责,而生与死的平衡,永远需要有人守护。在某个维度中,水源能感觉到亡灵们的低语和蠢动,知道这场战斗远未真正结束。
月圆之夜过去了,但下一次月圆,总会再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