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嘉义县大林镇,鹿掘沟的水面泛着诡异的磷光。
这条蜿蜒穿过乡野的沟渠,在日治时期曾见证无数战火与死亡,如今只剩潺潺水声与两岸丛生的芦苇。但当地老人总是压低声音告诫晚辈:太阳下山后,千万别靠近鹿掘沟。那里有水鬼,是战死的日本军官和含冤自尽者的亡魂,他们会在月黑风高时上岸,寻找替死鬼。
今夜,月光被厚重的乌云吞噬,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远处闪烁,勉强勾勒出沟渠的轮廓。晚风带着湿冷的水气,吹动芦苇丛,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在黑暗中流传。
“阿明,你听到了吗?”年轻的阿雄颤抖着问身旁的同伴,两人是附近村庄的夜归工人,正骑着机车经过鹿掘沟旁的小路。
阿明停下机车,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水声,似乎还有……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若有似无的交谈声,用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像是日文,又夹杂着模糊的台语。
“别……别自己吓自己。”阿明强装镇定,但握着机车把手的手心已渗出冷汗,“可能是哪户人家在打麻将。”
“这附近哪有住家?”阿雄的声音带着哭腔,“而且你听,那声音……好像是从水边传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沟渠方向。在芦苇丛的缝隙中,他们似乎看到几道模糊的身影围坐在水畔,身旁点着幽绿色的光火,像是鬼火一般摇曳。麻将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低沉的笑声和叹息。
“快走!”阿明再也忍不住恐惧,猛催油门,机车如箭般射出。阿雄紧跟在后,两人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仿佛身后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正试图抓住他们。
这只是鹿掘沟无数怪谈中的一桩。当地人对这些现象早已习以为常,却又讳莫如深。他们知道,水鬼不仅会在半夜打麻将,偶尔还会“请戏班”来演布袋戏。而被邀请的戏班,总会遭遇难以解释的怪事。
几周后,位于嘉义市区的“明华布袋戏团”接到了一桩奇怪的邀约。
班主林水源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邀请函。那是一张泛黄的纸笺,用毛笔工整地写着邀请戏班于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当晚,前往鹿掘沟畔演出《三国演义之长坂坡》。邀请人署名“鹿掘沟水利会”,但水源从未听说过这个组织。
“爸,这邀约有什么问题吗?”女儿林美惠问道,她是戏班的操偶师之一。
“时间地点都怪怪的。”水源指着邀请函,“中元节晚上在鹿掘沟畔演出?那里荒郊野外的,谁会去看戏?”
“报酬很丰厚啊。”美惠看着附上的支票,眼睛一亮。戏班近来生意清淡,这笔钱足以让他们支撑好几个月。
正当两人讨论时,一位穿着旧式西装的老人走进戏班工作室。他脸色苍白,步履缓慢,身上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水气和霉味。
“林班主,幸会。”老人微微鞠躬,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我是鹿掘沟水利会的代表,敝姓林中。”
水源连忙请老人坐下,美惠端来茶水。老人接过茶杯,却没有饮用,只是轻轻放在桌上。
“关于演出,有几项特别要求。”林中的声音平板而无起伏,“第一,演出必须通宵达旦,从子时开始,至日出鸡鸣为止。第二,戏台上不可放置任何钟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老人突然停顿,混浊的眼睛直视水源,“演出过程中,任何人不得说出‘阿弥陀佛’四字。”
水源和美惠面面相觑。这些要求实在太古怪了。
“为什么不能念阿弥陀佛?”美惠好奇地问。
老人的脸色陡然一沉,室内的温度似乎瞬间降低了几度。“这是我们的规矩。”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如果违反,后果自负。”
水源本想拒绝这诡异的邀约,但想到戏班面临的财务困境,以及那笔丰厚的定金,他犹豫了。最后,在现实的考量下,他还是在合约上签了字。
老人收起合约,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微笑。“中元节子时,鹿掘沟畔见。”他起身告辞,步履依旧缓慢僵硬。当他走出门外,水源和美惠才惊讶地发现,老人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一滩淡淡的水渍,散发着沟渠特有的淤泥气味。
接下来的几天,戏班为这场特殊演出做准备,同时各种怪事开始接踵而至。
戏班的老乐师阿土伯在整理乐器时,发现他的唢呐里不断渗出冰冷的水珠,无论如何擦拭都无法清除。年轻操偶师志成在练习时,总感觉有看不见的手在拉扯戏偶的线,让动作变得诡异扭曲。就连戏班仓库里的布袋戏偶,也似乎会在无人时自行移动位置,甚至有人声称在深夜听到戏偶们窃窃私语。
“班主,这场演出真的没问题吗?”阿土伯忧心忡忡地问,“我听说鹿掘沟那边……不干净。”
水源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安慰道:“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就是有钱人的怪癖罢了。演完这场,我们就有钱更新设备,还能给大伙发奖金。”
尽管如此,水源自己也开始做噩梦。梦中,他站在鹿掘沟畔,水中浮现无数苍白的手,拉扯他的脚踝。水面上漂浮着几张面孔,有戴着日本军帽的军官,也有表情痛苦的寻常百姓,他们齐声低语:“来演戏给我们看……来陪我们……”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水源都浑身冷汗。他开始后悔接下这场演出,但合约已签,定金已花,戏班已无退路。
中元节当天,戏班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将器材搬上卡车,前往鹿掘沟。抵达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沟水染成血红,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像是招魂的幡旗。
“这里怎么搭好戏台了?”志成惊讶地指着沟畔一处空地。
果然,一座古式的戏台已经搭建完成,红色的布幔随风飘动,台前的观众区整齐摆放着数十张椅子。戏台两侧挂着白色的灯笼,上面用黑色墨迹写着“冥”字。
“可能是邀请方准备的吧。”水源试图保持镇定,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众人开始布置舞台和灯光,随着天色渐暗,沟畔升起薄雾,远处的村庄灯火仿佛被一层纱幕遮挡,变得模糊不清。
“班主,你看这些观众……”美惠的声音颤抖。
不知何时,戏台前的椅子上已坐满了“观众”。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有日治时期的军装、农民的工作服,甚至还有破旧的西服和旗袍。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苍白,眼神空洞,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没有任何交谈声。
更诡异的是,尽管观众区座无虚席,却安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沟渠的水声和芦苇的沙沙声,为这诡异的场景伴奏。
“别盯着他们看。”水源低声警告团员,“专心准备演出。”
子时将近,雾越来越浓,白色的灯笼在雾中发出幽幽青光。戏班众人感到刺骨的寒意,那不是普通的夜凉,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
“班主,差不多了。”阿土伯检查着乐器,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水源深吸一口气,走到台前,按照惯例向观众致意。台下数十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各位……各位观众,明华布袋戏团即将为您演出《三国演义之长坂坡》。”水源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台下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掌声,没有期待的低语,只有死寂。这种反常的反应让戏班每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演出开始了。锣鼓声在寂静的夜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阿土伯努力吹奏唢呐,但音调总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扭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干扰。
美惠和志成在台上操纵着戏偶,演绎赵云在长坂坡单骑救主的故事。然而,他们感觉戏偶比平时沉重,线绳也常常不受控制,仿佛有别的力量在参与操纵。
更令人不安的是,台下的观众始终面无表情,没有人喝彩,没有人交谈,只是静静地盯着舞台,像是一群栩栩如生的蜡像。
演出进行到一半,水源注意到观众席最后方出现了几个特别的身影。他们穿着日治时期的日本军服,肩章显示着高阶军官的身份。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军官尤其引人注目,他的脸苍白浮肿,像是长期浸泡在水中,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直直盯着舞台。
水源不敢与那目光接触,急忙转向后台。这时,他发现戏台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麻将桌,四位穿着旧式服装的人正在打麻将。他们的动作缓慢而僵硬,麻将碰撞的声音清脆却规律得可怕。最令人不安的是,这四人完全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摸牌、打牌,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而非娱乐。
“班主,那些打麻将的人……”志成低声说,声音充满恐惧。
“别管他们,专心演出。”水源命令道,但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戏继续演着,时间仿佛变得扭曲而缓慢。按照正常进度,现在应该已接近黎明,但天空依然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曙光。台上的灯笼依旧散发着幽光,台下的观众依旧静静坐着,旁边的麻将桌依旧传来规律的碰撞声。
“阿土伯,现在几点了?”水源低声问老乐师。
阿土伯摸了摸口袋,才想起合约规定不能带钟表。“我不知道,班主。感觉我们已经演了好久了,但天怎么还不亮?”
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水源,他们可能已经陷入超自然的境地。他想起了签约时老人的警告,想起了鹿掘沟的传说,想起了那些关于水鬼抓交替的故事。
“继续演。”水源强装镇定,“就当做是普通演出。”
但接下来的情况更加诡异。当戏演到赵云怀抱阿斗,在曹军中杀出重围时,台下的观众突然齐声叹息,那声音不像来自活人的喉咙,更像是风吹过洞穴的回响。同时,沟渠的水面开始冒泡,仿佛有无数东西在水下活动。
美惠在操纵戏偶时,惊恐地发现戏偶的眼睛似乎会自行转动,看向台下特定的观众。有一次,当她操纵赵云戏偶做出挥枪动作时,戏偶的头部突然转向那几位日本军官的方向,停顿了几秒才恢复正常。
“爸,这些戏偶……好像有自己的意识。”美惠在换场时颤抖着告诉水源。
水源检查戏偶,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但他注意到,戏班带来的所有戏偶,不知何时都变得潮湿冰冷,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演出继续拖延,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戏班众人开始感到精疲力尽,却不得不继续表演。台下的观众依然静静地坐着,旁边的麻将桌依旧传来规律的声响,天空依旧漆黑。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戴着眼镜的日本军官突然站起身,缓缓走向后台。他的脚步没有声音,身体仿佛在飘动。戏班众人吓得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他走到道具箱前,指着一个特别的戏偶。
那是戏班珍藏的“日本将军”戏偶,平时很少使用。军官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下一幕,加入这个角色。”
水源吓得几乎无法思考,只能点头同意。军官微微颔首,转身回到座位,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像是一场噩梦。
“班主,现在怎么办?”志成恐惧地问,“我们要照做吗?”
水源看着台下那些空洞的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不只是来演出的艺人,更像是被困在这场诡异仪式中的囚徒。
“照他说的做。”水源最终决定,“快点演完,快点离开这里。”
于是,原本的《长坂坡》剧情被强行加入了一个日本将军角色,显得不伦不类。但台下的观众,特别是那些日本军官,似乎对此非常满意。当日本将军戏偶出场时,他们甚至微微点头,这是整晚第一次看到观众有反应。
然而,这种扭曲的演出让戏班众人心理压力更大。他们感觉自己在亵渎传统艺术,却又无力反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空依然没有亮起的迹象。戏班众人已经精疲力尽,演出也开始出现失误。有一次,志成在操纵关羽戏偶时,线绳突然全部断裂,戏偶掉落在舞台上,头颅与身体分离。
那一刻,台下的观众齐声发出低沉的呻吟,沟渠的水声突然变大,像是愤怒的咆哮。
“快修好它!”水源命令道,声音因恐惧而尖锐。
志成颤抖着手修复戏偶,而美惠和水源只好临时加戏,拖延时间。这段即兴演出拙劣而混乱,但观众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是等待某种仪式的完成。
终于,戏偶修复,演出继续。但每个人都感觉到,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而危险。台下的观众开始微微躁动,那些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爸,我好怕。”美惠低声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就快结束了,天快亮了。”水源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但天空依旧漆黑,只有灯笼的幽光和沟渠的磷火照亮这诡异的场景。戏班众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演了多久,只觉得精神与体力都已到达极限。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鸡鸣。
“天亮了!”志成欣喜若狂地喊道。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因为鸡鸣声只响了一次就戛然而止,天空依旧漆黑,台下观众发出低沉的笑声,像是嘲讽他们的希望。
更可怕的是,那几位日本军官缓缓站起身,再次走向后台。他们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恶意与渴望。
戴眼镜的军官直接盯着水源,冰冷的声音再次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天不会亮,除非我们允许。继续演出,直到我们满意为止。”
水源终于明白,他们落入了一个超自然的陷阱。这些水鬼并不打算放他们离开,所谓的“演出至天亮”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达成的条件。
绝望中,他想起了签约时的警告:不能念“阿弥陀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禁忌?难道这句佛号对这些亡灵有特殊的威力?
就在水源思考时,一位年轻的戏班学员因为过度恐惧,突然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大声念道:
“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我们!”
刹那间,整个场景凝固了。
台下的观众全部静止不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麻将桌旁的四人停止动作,手中的麻将悬在半空。沟渠的水声戛然而止,连风都停止了吹动。
然后,一切开始崩溃。
观众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像是雾气般消散。灯笼的光芒剧烈闪烁,最后全部熄灭。戏台开始摇晃,仿佛随时会坍塌。
“天亮了!”美惠指着东方惊呼。
果然,东方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黎明终于到来。随着第一缕曙光照射在沟渠上,剩下的观众身影如同晨露般蒸发消失。仅仅几秒钟,原本座无虚席的观众区变得空无一人,只有那些整齐的椅子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戏班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无法言语。最后,是水源率先反应过来。
“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他命令道,声音因恐惧而嘶哑。
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器材,没人敢回头看那逐渐亮起的沟渠。当他们将最后一件设备搬上卡车时,志成突然指着沟畔。
“你们看那里!”
在昨夜搭设戏台的地方,现在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阿弥陀佛”四个字。石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表面布满青苔,但刻字却清晰可见。
“这……这是什么时候立的?”美惠困惑地问。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水源只是催促大家快上车,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卡车驶离鹿掘沟,朝阳已经完全升起,田野笼罩在金色的光芒中。一切看起来如此正常,仿佛昨夜的经历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但回到戏班后,怪事并没有结束。那位念出“阿弥陀佛”的年轻学员当晚就开始发高烧,胡言乱语中不断重复:“他们生气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水源和美惠也感到异常疲惫,像是生命能量被抽走一般。更可怕的是,他们在戏班的道具箱里,发现了那个日本将军戏偶,它不知何时被带了回来,脸上似乎带着诡异的微笑。
“爸,我觉得我们惹上大麻烦了。”美惠忧心忡忡地说。
水源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回想着昨夜的一切。他知道,鹿掘沟的水鬼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那场演出只是开始,更可怕的后果还在后头。
而在遥远的鹿掘沟畔,新立的阿弥陀佛碑静静矗立。碑前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连串气泡,像是水下的什么东西正在愤怒地呼吸。一阵阴风吹过芦苇丛,带来模糊的耳语:
“我们会回来的……戏还没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