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
那声音执拗地响着,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击着林文昊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窗帘後那模糊的轮廓,扭曲,蠕动,绝非人类的形态。
逃!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击穿脊髓。他猛地後撤,“砰”地一声狠狠摔上卧室门,彷佛这样就能将那不可名状之物隔绝在外。背脊死死抵住门板,冰凉的木质触感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只能感受到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震动,以及那穿透门板、持续不断的敲击声。
他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摀住耳朵,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那声音却无孔不入,直接在他脑髓深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有一瞬,那恐怖的敲击声,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更加令人窒息。
文昊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全身肌肉僵硬如铁。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极度紧张後的耳鸣。他竖起每一根神经,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只有雨声,单调压抑的雨声。
又等了漫长的几分钟,什麽都没有发生。窗外那个东西…似乎离开了?
他颤巍巍地松开手,极缓慢地、几乎是爬行着,挪到卧室门边,将耳朵贴上冰冷的门板。
一片死寂。
鼓足残存的所有勇气,他一点点撑起身体,透过门上那条极细的缝隙,向外窥视。
窗帘静静垂挂,後面空空如也。窗玻璃上,只有雨水蜿蜒流下的痕迹。
它走了。
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瘫软在门边,大口喘着气,冷汗早已将衣裤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身上。
不能再待在家里了。这里不再安全。那个电话里苍老的声音虽然恐怖,却提供了一线渺茫的生机——“去找‘看顾’的人”。
“看顾”…除了守墓人,还能有谁?
这片区域,只有那一处百年墓园。守墓人…如果还有守墓人的话,只可能在那附近。
他必须去。这是目前唯一的、疯狂的线索。
半小时後,文昊换上了一身乾爽的深色衣裤,外面依旧套着那件沾满泥泞的防水外套——他别无选择。他将手电筒塞进口袋,犹豫了片刻,又将厨房那把锋利的剁肉刀用报纸胡乱裹了,别在後腰。一种绝望的自保冲动。
临出门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板上那根黑羽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浓黑,诡异。他咬咬牙,找出一个空烟盒,颤抖着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免直接接触地将它拈起,塞了进去,盖好盖子。这或许是线索。
然後,他几乎是逃离了这间公寓。
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街道上行人稀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裹紧雨具,无人留意这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惶、脸上带着新鲜伤痕的男人。
他拦了一辆计程车,报出墓园附近的一个路口。司机从後视镜里狐疑地打量了他好几眼,或许是因为他异常的状态,或许是因为他一身泥点的外套和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土腥与鸟类混合的怪味。一路无话。
在距离墓园还有一条街的地方,文昊提前下了车。他需要步行靠近,观察,寻找任何可能的人迹。
越靠近墓园,周遭越发荒凉。老旧的公寓楼逐渐被废弃的仓库和杂草丛生的空地取代。空气中的湿冷愈盛,那种墓园特有的腐朽气息也越来越浓。
他在泥泞的小路边缘艰难前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哪里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绕到墓园的侧後方,一片更加破败的区域。这里紧挨着墓园高大的、生锈的铁栏杆,栏杆内侧是层层叠叠、阴森耸立的树影。栏杆外,则是一片低矮、杂乱的铁皮屋和砖房,大多门窗紧闭,甚至用木条钉死,显然废弃已久。
只有最尽头,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砖房顶上,一根歪斜的铁皮烟囱里,正极其缓慢地飘出一缕极淡的青灰色炊烟。
有人!
文昊的心猛地一跳,混合着希望与更深的紧张。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向那间屋子靠近。
越是走近,越是感到一种破败与死气。屋顶的铁皮锈蚀穿孔,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窗户糊着厚厚的、发黄的报纸,看不清里面。门是那种老式的木门,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门板上满是裂痕,门楣上贴着一张褪色破损的符纸,字迹模糊不清。门边放着几个破陶盆,里面种着的植物早已枯死,发黑发脆。
空气里,除了永恒的雨雾和墓土味,还隐隐飘荡着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像是某种草药熬煮後的苦涩,又混合着线香的烟气,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类似禽类羽毛闷烧的焦臭。
他站在那扇彷佛随时会倒塌的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沉重如铁的手,叩响了门扉。
叩、叩、叩。
声音沉闷,几乎立刻被周围的死寂吸收。
没有回应。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
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拖着脚步在地板上移动。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文昊几乎以为刚才那是错觉。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仅容一瞥的缝隙。
门缝後一片漆黑。一只浑浊不堪、眼白泛黄、布满血丝的眼睛,嵌在深壑的皱纹之中,毫无感情地透过门缝打量着他。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
文昊被这只眼睛看得头皮发麻,喉咙发紧。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乾涩:“请…请问…您是…看顾墓园的人吗?”
门内沉默着。只有那只眼睛,一眨不眨。
许久,一个苍老、沙哑、彷佛两块粗糙石头相互摩擦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难以辨识的口音:“外乡人…你不该来这里。”
这声音…虽然同样苍老,但与电话里那个老妇的声音似乎并不完全一样,更沉闷,更死气沉沉。
“我…我有事想请教…”文昊急忙道,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烟盒,“关於…关於墓园里的…东西。我昨晚去了…陈公博的墓…”
听到“陈公博”三个字,门内那只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凝滞。
“滚。”老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厌恶与恐惧,“立刻滚!那不是你该打听的!惹了它们,谁也救不了你!”
“求求您!”文昊几乎是哀求,声音带上了哭腔,“它们缠上我了!我身上…我身上出现了奇怪的印子!还有鸟…黑色的鸟!一个婆婆打电话叫我来的…她说找‘看顾’的人…”
他语无伦次,慌忙将烟盒打开,递向门缝,想让对方看到那根羽毛。
门内的老者似乎看到了那根黑羽,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类似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只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极深的惊惧,甚至比文昊的恐惧更加浓烈和绝望。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後,门缝稍稍扩大了一些。一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色老年斑和皱褶的手伸了出来,手指如同鹰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一把夺过了那个烟盒,迅速缩回黑暗中。
文昊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捏揉检查那根羽毛的声音,伴随着压低的、模糊不清的嘟囔,像是在诅咒,又像是在祈祷。
又过了漫长的一分钟。那只眼睛再次出现在门缝後。
老者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语速极快,彷佛怕被什麽东西听去:“林旺生的孽种…报应…果然是报应…它们饿得太久了…闻到血脉的味道就发狂…”
文昊如遭雷击!他果然知道!
“它们…它们到底是什麽?!那个电话里的婆婆是谁?我该怎麽办?!”他急切地追问,双手抵住门板。
“闭嘴!”老者厉声低喝,声音充满恐惧,“不许提她!她多事…已经…已经惹麻烦了!”他顿了顿,呼吸急促,似乎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然後极快速地说:“那些不是鸟…至少不全是…是‘咒’!是怨气和诅咒化了形…沾了人血…缠了人魂…凶得很!”
不是鸟?咒?人魂?文昊听得浑身发冷。
“为…为什麽找上我家?”
“血债血偿…天公地道…”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林旺生发了毒誓又破誓…挖了恩人的墓…惊扰了不该惊扰的…还把…把‘那个’放出来了…它们恨…恨所有流着他血的人…要断子绝孙…要你们死绝…”
“那个?哪个?!”文昊追问。
老者却猛地住了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极度的恐慌,彷佛说了什麽极其禁忌的话。“走!快走!它们不喜欢活人靠近这里太久…尤其不喜欢你这种身上带了‘印记’的…再不走,我也要跟你一起倒霉!”
“求您告诉我怎麽破解!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文昊绝望地不肯离开。
“破解?”老者发出一个极其难听的、像是冷笑又像是哽咽的声音,“难…难於登天…除非…”
他话未说完——
呱——!!!
一声极其凄厉、尖锐的鸟类嘶鸣,毫无预兆地从墓园方向的树林深处炸响,穿透雨幕,直刺而来!
门内的老者如同被烙铁烫到,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那只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
“来了!它们来了!走!快走啊!”他失声尖叫,声音扭曲变形。
砰!!!
木门被用一种巨大的力量从里面猛地摔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文昊身後远处的墓园树林里,响起一片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扑翅声!无数黑影被惊起,在灰暗的天空下盘旋,发出躁动不安的唳叫!
文昊肝胆俱裂,最後一丝勇气彻底崩溃。他再也顾不上什麽,转身就在泥泞中连滚带爬地疯狂奔跑,远离那间屋子,远离那片恐怖的墓园!
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後,那间砖房唯一一扇糊着报纸的窗户後面,紧贴着玻璃,缓缓浮现出一张极度扭曲、充满无尽痛苦和怨毒的苍老人脸,无声地注视着他逃离的背影。
而那扇刚刚紧闭的木门底下的缝隙里,一丝极其浓黑、如同活物般的雾气,正悄无声息地、缓缓地渗流而出,贴着地面,向他离开的方向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