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持续发出低沉而疲惫的呻吟,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在黑暗中艰难喘息。车身在湿滑的盘山公路上笨拙地摇晃、颠簸,每一次转弯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悬挂系统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轮碾过坑洼处,积水被粗暴地溅起,“哗啦”一声狠狠拍打在车底板上,那声音在密封的车厢内空洞地回荡,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不适的粘腻感。
车厢里的灯管依旧忽明忽灭,“滋滋”的电流声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耳膜上爬行。每一次明灭,都让那些凝固的乘客剪影在车厢壁上拉长、扭曲、变形,如同皮影戏里怪诞的鬼魅。每一次灯灭,黑暗便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灌满整个空间,将一切声音都放大——老太太手中纸钱干燥的窸窣声,变得像无数枯叶在坟场里被风卷动;后排那个工装男人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也仿佛近在咫尺,清晰地刮擦着我的耳膜。每一次灯亮,那些僵硬的、毫无生气的面孔又猛地撞入视线,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冰冷的注视感,让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被这无尽的颠簸和明灭的灯光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油脂里艰难爬行。我死死盯着窗外,掌心再次抹开玻璃上的水雾。雨势似乎小了些,但雾气却更加浓重了,白茫茫一片,沉重地压在车窗外。车灯的光柱只能刺穿前方极短的一段距离,光线在浓雾中散射、消融,只能照亮几米之内湿漉漉的、反射着幽光的柏油路面,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翻涌不息的乳白色混沌。道路两旁那些在风中狂舞的树影,此刻完全隐没在浓雾之后,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窥伺着这辆孤零零的钢铁囚笼。
车内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分。那寒意不再是单纯的物理低温,而是一种带着强烈恶意、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冷。我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一团团急促的白雾,转瞬即逝。我忍不住搓了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车厢前方。
司机的位置依旧笼罩在一片幽暗的仪表盘绿光里。那个戴着深蓝帽子的后脑勺,从车子启动到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没有调整后视镜,没有变换姿势,甚至连肩膀的起伏都看不到。僵硬得像一尊被遗忘在驾驶座上的蜡像。
不安如同冰冷的水蛇,沿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缠绕收紧。这死寂的驾驶位,比任何怪异的乘客都更让人心悸。他……还活着吗?这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就在这念头浮现的刹那——
“噗……咳咳咳……噗……”
引擎发出一连串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剧烈咳嗽和放屁声,车身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前排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引擎彻底熄火。
车顶那几盏本就苟延残喘的灯管,在最后几下疯狂的、亮度骤增的闪烁后,“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如同沉重的铅块,轰然砸落,填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连车轮碾过路面的“哗啦”声,引擎的呻吟,甚至那恼人的电流声……所有属于机械的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破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和耳膜,震得我头晕目眩。
还有……呼吸声。
不止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黑暗中,无数道细微的、压抑的、带着不同频率和质感的呼吸声,如同黑暗中悄然蔓延的霉菌,从车厢的各个角落清晰地浮现出来。有老太太那种缓慢悠长、带着微弱哨音的吸气;有冬衣女人那种短促、轻微、仿佛极力隐藏的鼻息;有后排工装男人那种沉重、浑浊、如同拉动破风箱的喘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冰冷地拂过我的皮肤,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我僵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黑暗中,我感觉有无数道目光穿透了粘稠的黑暗,牢牢地钉在我身上,冰冷而贪婪。
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意义。
“啪嗒。”
一声轻响,如同石子投入死水。
驾驶座方向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是钥匙转动的声音?还是开关被拨动?紧接着,是驾驶座车门被打开的、生涩的金属摩擦声——“吱呀……”
然后,是脚步声。
非常轻,非常慢,仿佛踩在厚厚的灰尘上,一步步走向车头前方的黑暗。
不是走向车厢内部!是走向车外!
“等……等一下!” 我再也无法忍受,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调,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刺耳,“司机!车怎么了?喂!”
没有任何回应。
那缓慢、轻飘的脚步声没有停顿,继续向前,很快便消失在车头前方的浓雾和黑暗之中。
他走了?就这么走了?把我们一车人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浓雾弥漫的深山老林里?
一股混杂着荒谬和被遗弃的冰冷恐惧攫住了我。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也顾不上黑暗中那些“存在”的注视,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冰冷的塑料椅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驾驶座的方向挪去。
“喂!有人吗?司机!” 我一边走,一边徒劳地喊着,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车厢里撞出空洞的回音。没人回应我。那些黑暗中的呼吸声,似乎在我移动时,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
终于,我摸到了驾驶座冰冷的隔离挡板。挡板后面的空间,空无一人。只有仪表盘上几个残存的指示灯,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如同墓地里飘荡的磷火,勉强勾勒出方向盘和座椅的轮廓。
司机真的不见了。
就在我扶着挡板,惊魂未定地喘息时,我的脚无意中踢到了一个东西。它滚落在驾驶座下方的阴影里,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我下意识地弯腰,颤抖着伸出手,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带着锯齿边缘的金属物体。
是车钥匙。
它被随意地、甚至是带着某种嘲弄意味地,丢弃在了驾驶座下的阴影里。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带来一阵强烈的麻痹感。
他不仅走了,还把钥匙丢下了?这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水浇头。我猛地攥紧了那把冰冷的钥匙,仿佛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又仿佛它是某种不祥的诅咒信物。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如同生了锈的脖子,一寸寸地转向车厢内部。
在仪表盘那极其微弱、如同鬼火般的幽绿光线映照下,车厢里的景象让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些凝固的剪影……动了。
所有的乘客,不知何时,都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将他们的头颅,转向了驾驶座的方向——转向了我。
一张张在幽绿微光中若隐若现的脸孔。老太太松弛下垂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冬衣女人歪着的头正了过来,墨黑的指甲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后排的工装男人,油腻的头发缝隙里,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反光……
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有那无数道穿透黑暗、凝聚在我身上的视线,冰冷得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