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月光山谷的过程,如同从一个静谧的梦境跌回残酷的现实。当达诺最后望了一眼那幽蓝湖水映照的星河,跟随白鹿穿越那自动合拢的发光藤蔓门户时,山谷外燥热、枯败的气息如同滚烫的沙子,瞬间糊住了他的口鼻。白鹿并未直接奔向归途,而是带着他沿着一条更加隐蔽、也更为崎岖陡峭的山脊行进。它头顶流转星月的犄角,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指引着方向,也驱散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潜伏其中的危险低吼。
然而,神鹿的庇护并非万能。归途的艰险远超达诺的想象。干渴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凶猛地啃噬着他。仅存的硬薯饼早已耗尽,他只能寻找岩缝里最苦涩的苔藓,或者挖掘那些深埋地下、侥幸未被完全烤干的、带着土腥味的草根果腹。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烈日当空时,滚烫的岩石灼烤着他的脚底,汗水流进干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更可怕的是那些同样被干旱逼疯的野兽。一次,他在一处狭窄的隘口遭遇了一头瘦骨嶙峋、双眼赤红的巨大山猪。那畜生獠牙森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他猛冲过来!白鹿远远立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犄角的光辉洒下,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山猪的动作明显迟滞,眼中流露出本能的恐惧。但饥饿压倒了恐惧,它依旧嘶吼着撞向达诺!
达诺爆发出猎人最后的敏捷与力量,猛地向侧方扑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獠牙。山猪擦着他身侧冲过,带起的腥风让他窒息。他迅速翻滚起身,抽出腰间的猎刀。接下来的搏斗短暂而血腥,达诺依靠岩石的掩护和精准的刺击,终于将猎刀送入了山猪的脖颈。滚烫腥臭的兽血喷溅了他一身。他筋疲力尽地靠在岩壁上喘息,看着白鹿依旧沉静地立在月光下,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无声的默剧。神鹿能驱散黑暗,能震慑野兽,却无法免除追寻者必须亲身经历的磨难与血火的试炼。
当他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终于远远望见日月潭边那熟悉却死寂的村落轮廓时,已经是离开后的第七个黄昏。夕阳如血,将裸露的潭底和枯死的树林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村寨里没有炊烟,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比他离开时更加令人心碎。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达诺!是达诺!”寨墙上一个眼尖的哨兵发出了嘶哑的、难以置信的呼喊,打破了死寂。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村寨里瞬间涌出许多人影,他们踉跄着,互相搀扶着,脸上是极度的憔悴和麻木。但当他们看清真的是达诺归来时,麻木的眼中骤然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
“达诺回来了!”
“首领!找到水了吗?”
“水!有水吗达诺?”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他,七嘴八舌,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衣襟,眼中燃烧着对“水”这个字眼近乎疯狂的渴望。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被大人推搡着挤到前面,他们仰着小脸,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充满乞求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达诺的腰间——那里挂着他出发时携带的、用于盛水的空瘪皮囊。
达诺看着那一张张因绝望和饥饿而扭曲变形、此刻却因他归来而迸发出最后希望的脸庞,心如刀绞。他张了张嘴,那句“没有带回水”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咙里,烫得他几乎窒息。
“达诺!”巴隆奋力挤开人群冲了过来。他比达诺离开时更加瘦削,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一把抓住达诺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声音急促而嘶哑:“快说!水源在哪里?多远?我们立刻组织人去背水!部族……部族撑不住了!阿图长老……就在昨天……”他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沉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达诺反手用力握住巴隆的手,那紧握的力道传递着他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双充满急切渴望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大家……听我说!我找到了水!一个巨大、清澈、甘甜无比的水源!”
“噢——!”人群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喜欢呼,夹杂着哭泣和嘶喊。有人激动地跪倒在地,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但是!”达诺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欢呼,“那水源,无法取回!”
死寂,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所有人。狂喜凝固在脸上,化为极度的错愕、茫然,然后是迅速升腾的、不敢置信的愤怒。
“你说什么?!”
“无法取回?!达诺,你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为什么有水不能取?!”质疑和愤怒的声浪如同火山爆发般涌起。
巴隆也愣住了,抓住达诺手臂的手下意识地松开,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审视:“达诺,你……你什么意思?你亲眼看到水了,对吗?”
“是的,我亲眼所见!那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圣湖,如同天上落下的明镜!”达诺迎着所有人愤怒和怀疑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不是普通的水!是神灵的心脏!是祖灵指引的应许之地!是古老山神的恩赐!”他指向西方群山的方向,眼神灼灼,“我们取走一滴,都是对神灵的亵渎,会招致无法想象的灾祸!旧潭的枯竭,就是警示!”
“神灵?山神?”一个瘦高的猎人,卡鲁,脸上带着讥讽和绝望的扭曲笑容挤到前面,他是族里有名的暴脾气,“达诺!你被太阳晒昏头了吗?还是被山里的精怪迷了心窍?你看看周围!看看我们的孩子!”他猛地指向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奄奄一息的婴儿,“他们快渴死了!你现在跟我们说什么神灵?什么应许之地?!我们要水!现在就要!”
“对!我们要水!”卡鲁的呼喊点燃了更多人的怒火和绝望,“把取水的路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找!管他什么神灵!”
“闭嘴!卡鲁!”巴隆怒吼一声,挡在达诺身前,怒视着卡鲁,“听首领把话说完!”
达诺感激地看了巴隆一眼,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会导致信任的彻底崩溃。他挺直脊梁,如同屹立的山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因神谕而获得的奇异力量,穿透所有的嘈杂:
“神灵的旨意不是让我们取水!是让我们迁徙!全体迁徙!离开这片被祖灵暂时遗弃的焦土,跟随神灵使者的指引,前往那片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他指向西方,目光炯炯,“我在深山中,遇到了神灵的化身——一头通体如雪、犄角流转着日月星辰光辉的白鹿!正是它,引领我找到了圣湖!它告诉我,迁徙是唯一的生路!它会守护我们的旅程!”
“白鹿?”
“神灵化身?”
“迁徙?”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震惊、怀疑、恐惧、对未知的抗拒、对故土的依恋……各种情绪激烈地碰撞着。
“你让我们抛弃祖灵柱?抛弃埋着祖辈尸骨的坟冢?抛弃世代居住的家园?!”一位年迈的老妇人颤抖着声音质问,老泪纵横,“就凭……一头鹿?”
“那不是普通的鹿!”达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狂热,他描述着白鹿的神异,描述着月光山谷的丰饶与神圣,描述着那涌入脑海的神谕信息——旧潭的必然枯死,迁徙的艰辛与牺牲的意义,新家园的永恒承诺。“祖灵柱的光芒会指引我们方向!祖辈的尸骨,他们的灵魂会理解,会跟随我们,在新的土地上继续庇佑子孙!固守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迁徙,才有未来!神灵的使者会为我们引路,会庇护我们穿越险境!相信我!用我达诺的生命起誓!”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猎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若迁徙之路断绝部族希望,我达诺,愿受祖灵最严厉的惩罚,魂飞魄散!”
滚烫的鲜血和达诺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与信念,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最激烈的质疑。人群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痛苦的挣扎。有人低声哭泣,有人茫然四顾,有人激烈地争论。巴隆看着达诺流血的手臂,又看向他眼中那份源自神谕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脸上的疑虑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达诺!”巴隆猛地抓住达诺流血的手臂,高高举起,面向所有族人,声音如同洪钟:“我,巴隆!相信首领!相信他带回的神谕!与其在这里渴死饿死,不如拼死一搏,追随神灵的指引,寻找新的家园!愿意走的,站到我身后!怕死的,就留下守着祖坟变成枯骨吧!”
巴隆的吼声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长老伊布在族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人群前方。他看着达诺手臂上流淌的鲜血,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信念火焰的眼睛,又望向西方群山的轮廓。良久,老人干枯的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祖灵……听到了!我……伊布……跟首领走!”
长老的表态,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绝望中的人们,开始动摇。有人默默走到了巴隆身后,越来越多……最终,除了极少数顽固的老人死死抱着祖灵柱的基座哭泣不肯挪步,大部分族人,在绝境和那渺茫却强大的神启希望双重压迫下,选择了追随达诺,踏上前途未卜的迁徙之路。一场关乎整个部族命运的豪赌,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