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这个字眼此刻显得如此虚假而讽刺。这间三楼的公寓不再是避风港,而是一个华丽的囚笼,四壁之内充斥着无形的窥视与冰冷的恶意。每一次窗玻璃被雨点敲击,都会让林文昊惊跳起来;每一次楼道里传来模糊的脚步声,他都屏息凝神,直到那声音远去,心脏才重新开始艰难搏动。
守墓人的话语如同恶毒的咒语,在他脑海里反覆回荡。
“林旺生的孽种…报应…”
“不是鸟…是‘咒’!怨气和诅咒化了形…”
“血债血偿…天公地道…”
“挖了恩人的墓…惊扰了不该惊扰的…把‘那个’放出来了…”
“它们恨…要你们死绝…”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他仅存的理智。绝望如同水泥,从脚底开始凝固,要将他活活封存在这无边的恐惧之中。
不。不能就这样等死。
他猛地从地板上弹起,双眼因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而布满血丝。祖先的罪孽?百年的诅咒?总该有记录!林家虽然没落,但一些老东西总还留着!父亲临死前颤抖的手指指向的那个旧木箱!那个被深锁在储藏室最角落、蒙着厚厚灰尘、散发着霉味的箱子!
他像一个癫狂的掘墓人,冲进狭小逼仄的储藏室,无视那些倒塌的杂物和扬起的陈年灰尘,凭着记忆疯狂翻找。手指被不知名的锐物划破,鲜血混着污垢他也浑然不觉。
终於,他拖出了那个沉重的、刷着暗红色劣质油漆的老式木箱。锁头早已锈蚀,他找来铁钳,粗暴地将其拧断。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纸张霉烂、木材腐朽和某种奇特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里面是杂乱无章的一堆旧物。褪色的黑白照片,上面是面容模糊、眼神空洞的先人;几件式样古旧、质地发脆的衣物;一些早已失去光泽的零碎金属饰物;最底下,是几本用油纸勉强包裹、边角残破不堪的线装簿册。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双手颤抖地捧出那几本簿册。油纸脆裂剥落,露出底下泛黄发黑、纸质粗糙的内页。上面的字迹是毛笔书写,蝇头小楷,但因年代久远和潮气侵蚀,大多已晕染模糊,难以辨认。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一页页疯狂地翻找,眼睛几乎贴在纸页上,试图从那些晕开的墨团和虫蛀的缺口里辨识出信息。
大多是些枯燥的流水账,记录着某年某月购入米粮几何、支出银钱多少。间或有一些简短的事件记载,语焉不详。
他的目光骤然凝固在一页相对清晰的字迹上。那上面的笔触显得异常凌乱而用力,彷佛书写者正处於极大的恐惧或激动之中:
“…同治十三年…冬…大雨连绵…东家陈公急病殁…举家惶惶…余感念东家厚恩,发愿守墓三载,不取分文,立誓若违此诺,棺中惊变,人神共愤,甘受万鸟啄身之祸…”
林旺生的手书!这是他的毒誓!
文昊的手指抚过那狰狞的字迹,彷佛能感受到百年前那位先祖立誓时指尖的颤抖。那“万鸟啄身之祸”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强忍寒意,继续往下翻找。後面的页码缺失严重,似乎被人为地撕去了许多。终於,在几乎最後几页,一段更加潦草、彷佛是仓促间写就、墨迹深浅不一的文字,抓住了他的视线:
“……大旱…田亩无收…老母病重…幼子啼饥…实无活路…贷无可贷…借无可借…悔不该…悔不该啊!!……”
“…今夜…只得行此猪狗不如之事…东家…东家莫怪…实是…实是走投无路…待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铁锹…触及棺盖…其声闷响…似有异…然开弓无回头箭…”
字迹到这里,变得极度扭曲狂乱,巨大的墨点溅洒开来,彷佛书写者手腕剧烈颤抖:
“…黑气…万千黑气涌出…如活物…凝鸟形…嗜血…钻心蚀骨之痛…耳边尽是‘掘不得’之哀嚎…东家…东家不在棺中!棺中乃是…………”
後面的字,被一大片早已变成暗褐色的、疑似血渍的污迹彻底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仅存的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文昊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全身冰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林旺生果然挖开了墓!他走投无路,为救母养儿,违背毒誓,动了恩人的墓葬!他遭遇了恐怖之事,被万千黑气所化的鸟形之物攻击!他最後看到了…棺椁里的不是陈公博?!那到底是什麽?!那血迹…是他留下的吗?他最後怎麽样了?!
无数疑问和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那未尽的语句,那片血污,比任何清晰的描述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棺中不是陈公博?
那会是谁?或者说…是什麽?
那个守墓人口中“不该惊扰的”、“放出来的‘那个’”,又是什麽?!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崩溃的瞬间——
啪嗒。
一声轻微的落地声从身後传来。
文昊猛地回头。
只见那根被他小心翼翼封在烟盒里、放在客厅茶几上的黑色羽毛,不知何时,竟然自己从烟盒的缝隙中滑了出来,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浓黑,不祥。
彷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透过这根羽毛,冰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啊——!!!”
积压的恐惧终於冲破阈值,文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後退去,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死死盯着那根羽毛,瞳孔缩成了针尖。
然後,他看到了。
更多的黑羽。
一根,两根,三根…十根…无数根…
悄无声息地,从储藏室黑暗的角落里,从旧家俱的阴影下,从天花板的缝隙中,如同被无形的寒风吹送,悠悠地飘荡而出,缓缓落地。
它们越来越多,轻盈得没有丝毫重量,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开始在地板上聚集,铺展,如同正在无声蔓延的黑色潮水,要将他彻底吞噬。
客厅的灯泡,开始剧烈地、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光线诡异扭曲。
在骤亮骤灭的恐怖间隙里,那无数飘落的黑羽之中,似乎开始凝聚出无数模糊扭曲的、细小的黑影轮廓,发出极其细微、却又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声和刮擦声。
墙壁上,那些原本模糊的、老旧的水渍痕迹,在疯狂闪烁的光线下,竟然开始扭曲、变形,隐隐勾勒出一张张极度痛苦、张大嘴巴无声尖叫的人脸形状!
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凝视,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包裹住他。
文昊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抱着头,发出绝望的、破碎的呜咽。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即将彻底崩断。
就在这时,疯狂闪烁的灯光啪地一声爆裂,无数玻璃碎屑落下,整个房间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绝对的黑暗里,那无数细碎的蠕动声和刮擦声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一个冰冷的、湿漉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触感,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一下他的後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