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龟首峰血祭坛带回的真相,如同瘟疫般在营地中蔓延。恐慌不再是暗流,而是化作了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士兵们聚集在摇曳不定的篝火旁,眼神空洞,低声议论着那堆积如山的童骨、那刻满符文的邪恶、那直透灵魂的哭嚎,以及……国姓爷从祭坛核心带回的、那枚锈迹斑斑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锁魂钉”。
“钉着孩子的魂……永不超生啊……”
“龟将军……月圆就要醒了……我们……我们都是它的口粮……”
“红毛鬼造的孽……为什么要我们来还……”
绝望的低语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飘荡,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啮咬着残存的勇气。士气低落到了谷底,许多人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连篝火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绝望,火光微弱地跳动,随时可能熄灭。
郑成功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林凤脸色依旧带着一丝驱不散的青灰,白日里被怨气侵蚀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退。陈泽强撑着坐在一旁,眼神却异常清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土人巫者达亚盘膝坐在地上,面前摊开几片烧焦的羊皮纸碎片和那枚令人心悸的锁魂钉。他枯瘦的手指蘸着一种散发着辛辣气味的黑色油膏,在碎片周围的地面上勾勒着繁复而古老的图腾符号,口中念念有词,浑浊的眼中跳动着奇异的光芒。
“国姓爷,” 陈泽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打破了帐内的死寂,“末将白日虽未亲至,但林兄弟所言,那祭坛核心的‘锁魂钉’……此物不除,怨气难消!那荷兰巫师以此钉为‘锚’,将最纯净孩童之魂钉死在痛苦之中,永世不得解脱!此魂的痛苦与恐惧,便是持续喂养、刺激那‘龟灵’的毒药!亦是这岛上所有怨灵戾气的根源!”
他挣扎着起身,指向达亚面前的东西:“达亚巫者识得此物!他说,这是红毛鬼从西方带来的‘黑巫术’,极其恶毒!欲破此局,必先拔除‘锚点’,释放那被囚禁的核心怨魂!否则,月圆之夜,龟灵彻底苏醒,以其为核心,万千怨灵被彻底激活,这岛……便是真正的修罗地狱!我等绝无幸理!”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察了关键后的沉重与急迫。
“拔除?” 林凤眉头紧锁,脸上肌肉因后怕而微微抽搐,“如何拔除?那祭坛已是怨气之眼!白日里百名精锐都几乎折损殆尽!那核心骸骨周围的怨气……简直如同实质的刀山血海!靠近都难!更别说……” 他看了一眼那枚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锁魂钉,心有余悸,“要亲手触碰那邪物?”
郑成功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柄。他面前摊开着一片最大的、被火烧得边缘卷曲焦黑的羊皮纸碎片。上面除了那关键的“锚点”、“锁魂钉”、“灵媒”等词,还有几行用深红墨水(如今已变成发黑的酱紫色)书写的、更加触目惊心的记录:
“……第柒次仪式……明人村落反抗激烈……捕获童男童女计叁拾贰名……仪式效果……远超预期!灵媒(编号‘柒’明人女童)的痛苦……尤其强烈……其魂哀嚎……响彻地脉……龟灵之反馈……前所未有之活跃……证实……对‘故土血脉’施以极刑……痛苦与怨念……对龟灵之滋养……效果最佳……契约……稳固……吾主……将掌控……这活岛……之力……”
字迹潦草而癫狂,仿佛书写者正处于一种极度兴奋与残忍的状态。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郑成功的心上。故土血脉!极刑!效果最佳!
“故土血脉……效果最佳……” 郑成功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杀意,“好……好一个红毛鬼!好一个……‘最佳’!” 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帅帐点燃,“拔除‘锚点’,释放冤魂!此乃破局唯一生路!纵是刀山火海,幽冥鬼域,本藩——亲往!”
“国姓爷!” 林凤和陈泽同时惊呼,想要劝阻。
“不必多言!” 郑成功霍然起身,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锋芒毕露,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林凤!”
“末将在!”
“即刻挑选死士!不需人多,三十足以!要心志最坚、无牵无挂、敢效死命者!” 郑成功的命令不容置疑,“备齐火油、硫磺、烈酒!另备……三尺红布,一坛清水!”
“陈泽!”
“末将在!”
“你伤势未愈,留守大营!稳住军心!若……若月出之时,我等未归……” 郑成功的目光扫过陈泽,带着一丝托付,“你便是主将!带剩下的人……驾小船,能走一个是一个!绝不可……全军覆没于此!”
陈泽虎目含泪,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国姓爷!末将……领命!但末将斗胆恳求,若事有不谐,请让末将率队接应!末将……宁死不退!”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流逝。当最后一抹惨淡的夕阳被翻涌的墨云彻底吞噬,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黑暗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笼罩了整个龟山岛。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呼吸变得异常艰难。那弥漫在岛上的腥腐气味陡然加重,其中更夹杂了一丝……仿佛来自远古深海巨兽的、带着硫磺和淤泥的腥臊气息!
“呜——嗡——”
低沉、悠长、如同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呻吟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这声音并非巨响,却带着一种撼动灵魂的沉重和古老,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洪荒巨兽,在梦中发出了第一声不满的咕哝。
“来了!” 帅帐外,负责观测的士兵发出变了调的惊叫。
郑成功猛地抬头望向帐外。透过掀开的帐帘,只见东方海天相接之处,一轮巨大得异乎寻常的圆月,正缓缓挣脱墨云的束缚!那月光并非清辉,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淡的灰白色,冰冷、死寂,毫无生气,如同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独眼,冷漠地俯视着这座即将苏醒的岛屿!
“月圆了……” 郑成功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他猛地抓起那枚用红布包裹的锁魂钉,塞入怀中。冰冷的邪气隔着布料依旧能感受到,如同握着一块寒冰。
“死士营!随我——出发!” 他抓起“延平”剑,大步流星地踏出帅帐。
三十名精挑细选的死士,人人脸色坚毅如铁,眼中燃烧着赴死的觉悟。他们紧握武器,背负着硫磺火油,在郑成功身后,义无反顾地再次扑向龟首峰的方向,扑向那轮巨大惨白圆月下的、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瞬间——
“轰隆隆隆——!!!”
这一次的巨响,不再是沉闷的呻吟,而是惊天动地的怒吼!整个龟山岛剧烈地、狂暴地震动起来!仿佛大地之下有一头无边无际的巨物正在疯狂地挣扎、翻身!山石在恐怖的轰鸣声中滚滚而下,砸断树木,激起漫天烟尘!海岸边的海水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掀起数十丈高的浊浪,狠狠拍击着礁石和搁浅的船只!营地中的篝火被震得四散飞溅,帐篷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东倒西歪!士兵们惊恐地尖叫着,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
“地……地在动!山……山在动啊!” 留守的士兵发出绝望的哭喊。
在所有人惊恐欲绝的目光中,在惨白月光的照耀下,龟山岛那原本沉寂的轮廓,开始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那形似龟背的山峰,如同活物般缓缓地、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向上隆起!覆盖其上的森林、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筋骨断裂般的巨响,大片大片地崩落滑塌!岛屿的边缘,嶙峋的礁石带如同沉睡巨兽的爪子,缓缓地、带着撕裂海床的恐怖力量,向上抬起!浑浊的海水如同瀑布般从抬起的“龟爪”上倾泻而下!
龟山岛,活了!
它不再是一座死寂的岛屿,而是一头从亘古沉睡中被怨气与痛苦强行唤醒的、顶天立地的洪荒巨龟!它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引发着地动山摇,海啸滔天!那巨大无朋的阴影,在惨白的月光下缓缓蠕动,投下覆盖整个海域的、令人绝望的死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