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执事弟子身影消失在院门拐角,步伐急促得近乎逃离,仿佛多待一刻,此地污浊的空气都会玷污他身上那件象征外院弟子身份的洁净青袍。那扇吱呀作响、边缘腐朽的破旧木门,在叶尘身后带着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缓缓合拢。门轴摩擦的刺耳声响,如同一个垂死老者的呻吟,彻底隔绝了外面学院主区那隐约传来的灵气嗡鸣、弟子演武的呼喝、以及飞舟划破天际的悠长尾音。一瞬间,世界仿佛被割裂,叶尘被孤零零地抛入了一个光线黯淡、气息沉滞的截然不同的维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浑浊气息,如同粘稠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强势地钻入他的鼻腔,试图侵占他的肺叶。这气味并非单一的恶臭,而是多种气味经年累月混合、发酵、变质后的产物,形成了一种令人胸口发闷、几欲作呕的污浊氛围。细细分辨,能嗅出潮湿泥土和腐烂木头的浓重霉味,如同打开了一口被遗忘百年的棺木;夹杂着许多人汗液干涸后又反复浸湿、混合着体垢形成的酸馊汗臭;还有廉价金疮药和劣质炼体药液散发出的刺鼻草药味,其中又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角落的尿骚和食物馊败的酸腐气。这些气味彼此纠缠,难分彼此,共同构成了一种象征着贫穷、劳碌、挣扎与绝望的味道,与主区那灵气氤氲、涤荡身心、甚至带着淡淡檀香与药草清香的空气判若云泥。
视觉上的冲击紧随而至。举目四望,这所谓的“杂院”,其破败程度远超叶尘的想象。它甚至不如天霜郡城叶家那略显简朴的后院宽敞,只是一个被高耸院墙阴影所笼罩的、狭小而逼仄的土坪。地面并非铺就青石板,而是裸露的、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前几日雨水留下的洼凼尚未干透,浑浊的水面漂浮着不知名的污秽碎屑,踩上去不仅黏腻湿滑,更有一股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脚心。院子三面歪歪扭扭地挤着七八间低矮的土坯房,墙体由黄泥混着草梗夯成,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材质,潮湿的墙角生满了厚厚一层墨绿色、毛茸茸的霉斑,以及滑腻得反光的深色青苔。屋顶是杂乱稀疏的茅草,许多地方已经塌陷下去,露出黑洞洞的椽子,显然难以抵挡风雨的侵袭。几件破烂的衣物如同败絮般挂在歪斜的竹竿上,无声地滴着水。整个院落,透着一股被岁月遗忘、被资源抛弃、被强者践踏后残留的沉沉死气,连阳光照射到这里,都显得有气无力,昏沉黯淡。
更让叶尘眉头不自觉蹙起的,是此地灵气的极端匮乏。在主区,即便不主动运转功法,每一次呼吸也如同畅饮甘泉,精纯的天地灵气自然而然地滋养着肺腑经脉,令人心旷神怡。而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的灵气稀薄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同将一滴清墨滴入一缸浑浊的泥水,瞬间便被那浓重的污浊之气彻底吞噬、同化,几乎感应不到。想要在此地依靠吐纳来修炼进步,其效率恐怕会比外界慢上十数倍不止!这对于需要海量能量来淬炼肉身、推动《九转神魔诀》运转的叶尘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意味着他获取能量的主要途径之一被几乎切断。
院中零散地分布着七八个人。他们或蜷缩在屋檐下的矮凳上,或直接靠着斑驳的土墙蹲坐,甚至有人就那么毫无形象地瘫坐在略干爽些的泥地上。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浑浊黯淡,如同蒙尘的玻璃,清晰地写着长期营养不良、过度劳碌以及希望渺茫所带来的疲惫与麻木。他们身上的衣物比叶尘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还要破旧不堪,缝满了各种颜色、形状不一的补丁,油污、汗渍和泥土几乎覆盖了布料原本的颜色。当叶尘这个陌生的、与他们气质格格不入的新面孔踏入院子时,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本能的好奇,但随即迅速熄灭,重新被更深的黯淡所覆盖。他们纷纷下意识地低下头,或侧过身,或移开视线,流露出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本能的畏缩与避让,仿佛生怕任何一点关注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惊扰了他们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在院子中央,一块相对平整、被坐得光滑的大石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三个青年。他们的衣着虽然也算不上华贵,但料子明显细密一些,浆洗得也相对干净,与周围那些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杂役形成了鲜明对比。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精瘦,穿着一件半旧的褐色短褂,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却透着一股阴狠的劲道。他长着一双明显的三角眼,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天然向下撇着,构成一副刻薄而阴鸷的面相。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用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剔着指甲,姿态悠闲,但他那双三角眼却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在叶尘踏入院子的瞬间,其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便已悄无声息地将其牢牢锁定,从头到脚进行着审视与评估。他身旁左侧,是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壮硕青年,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肌肉贲张,几乎要将袖管撑裂,眼神凶悍,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右侧则是一个尖嘴猴腮、身材瘦小的青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闪烁着狡黠与算计的光芒,嘴角总挂着一丝令人不快的谄媚又轻佻的笑意。
这三人周身隐隐有微弱的罡元波动流转,大约在灵武境二三重的样子。在这灵气匮乏、资源稀缺的杂院,能够修炼出罡元,哪怕只是微末之力,已算得上是鹤立鸡群,足以确立其“强者”的地位,掌控有限的资源。他们看向叶尘的目光,没有丝毫寻常杂役的好奇或畏惧,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估量,以及一种看待新来“肥羊”般的贪婪与戏谑。那是一种长期盘踞在这小小食物链顶端、通过肆意掠夺弱者那本就微薄可怜的份额来养肥自身后,所养成的倨傲、残忍与麻木。
叶尘对那三道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身上的不善目光恍若未闻。他的脸庞如同沉寂的湖面,波澜不惊。他按照先前那执事弟子离去前极其敷衍的随手一指,迈步走向角落最偏僻、也是最破败的一间小屋。那屋子比其他土坯房还要低矮几分,门板歪斜,裂开一道明显的缝隙,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窗户只是一个不规则的黑洞,连窗棂都已腐朽消失,只用一张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厚油纸勉强糊着,挡住了部分风雨,却也隔绝了大部分光线。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凉而粗糙的门板时,一个阴阳怪气、拖着长腔的声音如同夜枭般响了起来,打破了院子里那压抑的寂静:
“喂!新来的那个小子!站住!懂不懂规矩啊?”
说话的是那个尖嘴猴腮的青年。他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恶意和优越感的假笑,晃着瘦削的肩膀,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了过来, deliberately 拦在叶尘与房门之间,用下巴颏极其无礼地指点着叶尘,语气轻佻而蛮横:“这杂院,有杂院的活法!新人报到,第一件事就是得拜码头,识相点,孝敬孝敬师兄们!看你这一身穷酸样,估计也榨不出二两油。这样吧,发发善心,把你这个月的份例灵石和丹药,主动点,先交出来,让师兄们帮你‘保管保管’。这叫规矩,懂吗?”
不远处,那精瘦的三角眼青年——被称为“彪哥”的人,依旧慢条斯理地剔着他的指甲,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那个壮硕的青年则配合着发出一声沉闷的嘿嘿冷笑,故意捏了捏他那砂钵大的拳头,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浓郁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院内其他杂役弟子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泥地,不敢看向冲突的中心,甚至连余光都不敢扫过来。显然,对此等赤裸裸的敲诈勒索行径,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其中不少人自身就是在这种“规矩”下被不断榨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只剩下麻木的承受。
叶尘的脚步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平稳不见丝毫慌乱。他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拦在身前、一脸痞气的猴腮青年,那眼神平淡得如同在看一块石头,随即越过他,直接落在那位稳坐钓鱼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彪哥”身上。
“份例?”叶尘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听不出丝毫的愤怒或畏惧,“我尚未领取,何来孝敬?”
那猴腮青年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反问意味的回答,不由得愣了一下。通常新来的杂役,要么吓得瑟瑟发抖双手奉上,要么愤怒争辩然后被迅速教训得服服帖帖。像这样平静的,倒是少见。他随即嗤笑一声,试图用更大的声音和更嚣张的态度来掩盖那一瞬间的错愕:“没领?那正好!省得麻烦!等会儿执事弟子给你送过来,直接原封不动交给彪哥就行!”他拇指翘起,朝后指了指那三角眼青年,语气变得更加蛮横,“小子,给你说清楚了,耳朵竖起来听好!在这杂院,彪哥就是规矩!彪哥让你站着,你就不能坐着!彪哥让你上交份例,那是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自找苦吃!”
那被称为“彪哥”的精瘦青年,终于停下了剔指甲的动作,缓缓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瞥了叶尘一眼,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新来的,按规矩办事,你能少吃很多苦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忘了,这里是杂院,死个把不开眼、不懂事的新人,就像死只蚂蚁,没人会多问一句。”
他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阴冷的残忍,清晰地传入院子里每一个人的耳中,让那些本就低着头的杂役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院门就在这时再次被推开。一名面色冷漠、眼神带着不耐烦的执事弟子提着一个看起来瘪瘪的、脏兮兮的粗布袋子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嫌恶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如同在看一堆垃圾,最终精准地落在叶尘身上,手臂一扬,将那布袋随意地扔了过来,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人情味:“丙字柒号,叶尘。这是你本月的份例。”
布袋轻飘飘的,落在叶尘手中,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与他想象中修炼资源该有的分量相去甚远。
叶尘面色不变,解开系口的粗糙麻绳,朝里面看去。袋底躺着三块鸽子蛋大小、色泽灰暗、毫无光泽、表面甚至能看到明显杂质颗粒的下品灵石,其内蕴含的灵气微弱得可怜,几乎难以感知。旁边还有一个粗制滥造的小巧陶瓶,拔开软木塞,里面只有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浑浊不堪、表面粗糙、散发着一股淡淡草腥味和焦糊味的丹药——是最为基础、也是品质最为低劣的“淬体丹”,其药效恐怕连市面上流通的正品的一成都不如,甚至可能含有不少丹毒。
就这点微薄到可怜的资源,恐怕还不够他全力运转《九转神魔诀》淬炼肉身半个时辰的消耗。而这,便是四象学院杂院弟子一个月赖以生存和修炼的全部基础资源?不,这甚至极可能已经是经过了层层克扣、盘剥之后的结果。
那猴腮青年看到那布袋,眼睛顿时一亮,贪婪之色溢于言表,一步上前,伸手就毫不客气地要来夺:“算你小子还有点眼色!拿来吧你!”
叶尘手腕微微一翻,动作看似不经意,却恰到好处地让那只抓来的手落了个空。他顺势将布袋重新系好,收入怀中。
猴腮青年一把抓空,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感觉在彪哥和众人面前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嘿!真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他厉喝一声,体内那微薄的罡元猛地运转,五指弯曲成爪,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却足以抓裂普通木石的罡风,毫不留情地直接抓向叶尘的面门!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