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后街的“三兄弟”烤肉店,是心脏外科、小儿外科和心内科三个科室教授们的秘密据点。店面不大,招牌上的霓虹灯有一半不亮,但老板娘烤的五花肉堪称一绝。
晚上九点半,店里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时候。角落里那张靠窗的桌子边,许兴文、安正原和金俊完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三个空烧酒瓶和第四个已经喝掉一半的。
“所以那孩子最后……”安正原说到一半,被许兴文打断。
“停,现在是下班时间,禁止讨论病例。”许兴文夹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五花肉,裹进生菜里,“我已经在手术台上站了七个小时,现在只想让大脑放空。”
金俊完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今天格外安静,从坐下来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听许兴文和安正原聊天,自己只是偶尔应和几句。
“你怎么了?”安正原终于注意到不对劲,“平时就你话最多,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累。”金俊完简短地说,仰头把酒喝了。
许兴文看了他一眼。作为认识超过十年的朋友,他能看出金俊完不仅仅是累。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老板娘又端来一盘烤大肠,金俊完道了谢,夹了一块,却没立刻吃,只是用筷子戳着。
“俊完啊,”许兴文放下筷子,“出什么事了?”
金俊完摇摇头,又倒了杯酒。这次他没马上喝,而是握着杯子,看着杯子里透明的液体发呆。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对面的霓虹灯光。烤肉店里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客人,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收音机里放着九十年代的老歌。
“我想她了。”
金俊完突然说。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店里清晰得像玻璃碎裂。
许兴文和安正原同时停下动作。许兴文拿着生菜的手悬在半空,安正原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
“谁?”安正原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金俊完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
“李翊纯。”他说,“翊晙的妹妹。”
这三个字说出来的瞬间,空气好像凝固了。连柜台后的老板娘都无意识地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
许兴文慢慢放下手里的东西。他想过很多种可能——金俊完可能遇到了难缠的患者,可能和科室的同事起了冲突,可能又和哪个女朋友分手了——但唯独没想到是这个。
“你们……”安正原的声音有些干涩,“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金俊完说,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她大三的时候开始的,现在她人在英国,我在首尔,隔着九个小时的时差和九千公里的距离。”
三年。许兴文在心里计算。那就是说,金俊完和李翊纯在一起的时候,李翊晙完全不知情。难怪每次提到妹妹,翊晙都是一副“我妹妹还小你们谁都别想”的保护姿态。
“为什么不说?”许兴文问。
“翊纯不让。”金俊完又喝了口酒,“她说她哥知道了会发疯,然后逼我们分手。她说要等到合适的时候,等她有足够的底气站在她哥面前说‘这就是我选择的人’。”
“所以你答应了?”安正原难以置信,“地下恋情三年?金俊完,这不像你。”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金俊完突然提高音量,随即又压下去,“天天换女朋友?玩弄感情?然后到了四十岁还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以前是那样。我觉得感情就是各取所需,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分开。简单,没负担。”
“然后你遇到了翊纯。”许兴文说。
“然后我遇到了李翊纯。”金俊完重复,眼神变得遥远,“那丫头……她第一次见到我就说‘金教授,你看起来好孤独’。”
许兴文和安正原对视一眼。这话确实像李翊纯会说的。那姑娘有种奇怪的能力,能看穿人最深的伪装。
“我说我不孤独,我有朋友,有事业,有数不清的约会。”金俊完继续说,“她说‘不是那种孤独。是心里有个洞,怎么填都填不满的孤独’。”
他笑了,笑容里有苦涩:“你们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扒光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丫头,一眼就看穿了我三十多年来精心构筑的伪装。”
雨下得大了些,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更密集。老板娘已经彻底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
“所以你们就在一起了?”安正原问。
“没有。”金俊完摇头,“我躲了她三个月。每次她来医院找翊晙,我都找借口避开。直到有一天,我在急诊值夜班,她因为食物中毒被送来。”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温柔:“那丫头吐得昏天暗地,脸色苍白得像纸,看到我却还笑着说‘金教授,好巧啊’。那一刻我突然想,去他的年龄差,去他的朋友妹妹,去他的一切顾虑。”
许兴文能想象那个画面。金俊完这个人,表面上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比谁都重感情。一旦认真起来,就是一辈子的事。
“三年,”金俊完说,“我们在一起三年,没吵过架。不是因为没有矛盾,而是因为她……她理解我。她知道我为什么当医生,知道我手术失败后为什么一个人去天台抽烟,知道我毒舌是因为害怕说真心话会被伤害。”
他拿起酒瓶想倒酒,发现已经空了。安正原默默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
“然后她就走了。”金俊完说,声音变得很轻,“去英国读博,三年。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在机场她说‘俊完啊,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吧’。”
许兴文看到金俊完的眼圈红了。不是那种要哭出来的红,而是拼命压抑情绪的隐忍的红。
“你答应了?”安正原轻声问。
“我说‘好’。”金俊完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我说‘李翊纯,我等你三年,五年,十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娶你’。”
店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老板娘轻微的鼾声。收音机里的老歌已经放完了,现在是深夜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天啊,”安正原终于说出那句话,“这还是那个换女人和换衣服一样勤的金俊完吗?”
金俊完看着他,然后看向许兴文,最后自嘲地笑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正原,当你遇到那个人,你就会明白——不是你想不想改变,而是你不得不改变。因为在她面前,你所有的伪装都会自动瓦解,你只能做最真实的自己。”
许兴文想起林允儿。想起她看着自己时,眼睛里那种“我懂你”的光芒。他点点头:“我懂。”
“那翊晙……”安正原迟疑地问。
“不知道。”金俊完说,“翊纯说等她回来,她自己告诉她哥。这是她的权利,我尊重。”
许兴文想象了一下李翊晙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大概会先揪着金俊完的领子大吼,然后红着眼圈说“你要是敢让我妹妹哭我就杀了你”,最后别扭地接受。典型的李翊晙式反应。
“等她回来,”金俊完看着窗外的雨,“我要带她去济州岛。她一直说想去那里看海。我们可以在海边租个小房子,早上一起看日出,晚上一起散步。她写论文,我看医学期刊。很普通的日子,但光是想想就觉得……幸福。”
他说“幸福”这个词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许兴文举起酒杯:“那就为了等待。”
安正原也举起杯子:“为了真心。”
金俊完看着他们,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诚的笑容。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了李翊纯。”他说,然后一饮而尽。
走出烤肉店时,雨已经小了。街道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霓虹灯的色彩。三人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俊完,”许兴文突然说,“你会是个好丈夫的。”
金俊完愣了愣,然后笑了:“废话,我可是金俊完。”
雨停了。三人告别,各自走向自己的方向。金俊完走得很慢,手机在手里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越洋电话。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的天空——那里是英国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个人也在看同一片天空。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李翊纯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照片——伦敦眼在夜色中发着光。下面有一行字:【刚做完实验,想你了。】
金俊完看了很久,然后回复:【我也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想我。】
发送之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往前走。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凉爽,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金俊完也会认真。
原来认真的时候,心里会有一块地方变得特别柔软,特别温暖。
而那个地方,现在住着一个叫李翊纯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