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教授那间由老旧铸造车间改造的实验室,此刻更像一座沸腾的熔炉。蒸汽管道嘶鸣,齿轮咬合的金属轰鸣在挑高的钢结构空间里震荡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臭氧和烧红金属的气味。然而,就在这片工业交响乐的中心,“齿轮厅”小会议室内,气氛却如同冻结的铅块。
厚重的橡木会议桌上摊开着一份装帧考究、分量十足的文件——《“巨灵”超重型蒸汽动力构装体(第六代原型机)深化研究及建造计划书》。首页底部,那行加粗烫金的数字仿佛烙铁般灼人眼球:£400,000
威廉·特纳(少爷)捏着计划书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琥珀色的瞳孔里风暴圣徽的微光都冷了几分。他眼皮都没抬,只用脚尖在桌下极轻地、不容置疑地碰了碰雷恩的靴侧——否决信号清晰无比。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身为特纳家族投资代表的冰冷审视。
雷恩·豪斯(鹰眼)却显得异常沉静。他无视桌下的小动作,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行行扫过计划书上那些令人眩晕的技术术语和天文数字预算分解。他的指尖划过“灵性传感矩阵”(探测系统)和“差分齿轮逻辑中枢”(自动控制系统)这两项核心条目,最终停在那两个并列的、令人窒息的数字上:£200,000。
“教授,”雷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外隐约传来的金属锻造声,“计划书上说,‘巨灵’的‘感知之眼’(灵性传感矩阵)和‘思考之脑’(差分齿轮逻辑中枢),这两项最核心的自主系统研发,预算总计二十万金镑。对吗?”
罗伯特教授正紧张地用一块沾满绿色冷却液的抹布擦着厚镜片(徒劳地试图增加说服力),闻言立刻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对!一点没错!‘鹰眼’!这才是巨灵的灵魂!让它能像人一样‘看’懂战场、‘想’明白指令的关键!没有它们,那铁疙瘩就是个瞎眼的傻大个!二十万?每一分都是精打每一分都是精打细算!序列5级别的探测符文阵列、能处理战场信息的差分机核心……这已经是把成本压到极限了!老夫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研究难度呢?”雷恩追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蒸汽锅炉的保养周期。
“顶级!”教授挥舞着油污的抹布,唾沫星子差点飞到计划书上,“王国最前沿!蒸汽与创造教会枢机研究院都没完全吃透!材料学、灵能符文耦合、逻辑运算单元小型化……处处是瓶颈!每一步都是烧金镑铺路!但一旦突破……”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热的憧憬,“我们将改写战争法则!序列4以下战场,它就是无冕之王!”
雷恩点了点头,仿佛认可了这份技术挑战的艰巨性。他合上计划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教授充满期待的灼热视线:“那么,教授,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
“换思路?”教授一愣,抹布悬在半空。
“去掉它们。”雷恩吐出三个字,清晰得如同扳机扣动。
“什……什么?!”教授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像是被无形的蒸汽锤狠狠砸中了面门,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厚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鼓风机卡壳的声音。手中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光亮的桌面上,溅开一小片绿色的污渍。
威廉·特纳(少爷)端着骨瓷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杯沿遮住了他瞬间上扬沿遮住了他瞬间上扬的嘴角,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赞赏。好一招釜底抽薪!
“去掉‘感知之眼’,去掉‘思考之脑’。”雷恩的声音平稳地继续,如同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工程优化方案,“把巨灵……改成纯人工操作。像开蒸汽机车那样,给它一个足够坚固的驾驶舱,塞进去一个胆子大、力气壮的小伙子,用操纵杆、阀门和踏板来控制它的手臂、腿脚和武器系统。”
“人工……操作?”教授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荒谬绝伦的词语,“你……你要让老夫的‘巨灵’,变成……变成一台……大号的……蒸汽挖掘机?!”他猛地摇头,稀疏的头发甩动着,“不行!绝对不行!这是亵渎!是倒退!是……”
“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雷恩打断了他的咆哮,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序列6“枪手”特有的、洞穿表象的锐利,“教授,四十万金镑!这不是一笔小钱,是巨灵机械公司账面上能动用的、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他指尖重重敲在计划书上,“公司不是您的私人金库,更不是蒸汽教会的秘密研究所!它有股东,有员工,有正在推进项目要养活!每一块铁、每一根材料都需要金镑!”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教授:“把四十万全砸进巨灵这个深不见底的‘吞金兽’里?结果呢?就算您真能烧出那个能‘看’能‘想’的完美巨灵,然后呢?卖给谁?教会?军方?他们会为这昂贵无比的‘未来武器’买单吗?需要多久?一年?五年?这期间,公司的现金流断了怎么办?项目停工?工人遣散?银行催债?到时候,”雷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一丝幻想,“巨灵项目会拖着整个公司一起破产!您的心血,还有这四十万金镑,只会变成一堆昂贵的、无人问津的废铁!”
会议室内死寂一片。门外实验室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教授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他布满油污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留下几道黑色的油痕。雷恩的话像一盆冰冷的淬火液,浇灭了他狂热的火焰,露出了底下冰冷的、名为“现实”的钢铁骨架。
“可……就算……就算改成人工操作……”教授的声音带着最后的不甘和挣扎,微弱了许多,“驱动系统、传动结构、装甲材料……这些基础部分的研究和制造,四十万也是最低预算!不能再少了!”
“那就按股权说话。”雷恩坐直身体,不再看教授,目光转向威廉,“特纳-豪斯房地产开发公司,持有巨灵机械公司45%股权。教授您个人,持有45%。我个人,持有10%。现在,就这份四十万金镑的追加预算案,投票表决。”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冰冷:“我代表我个人持有的10%股权,反对。”
威廉·特纳(少爷)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优雅地整理了一下风暴圣徽的领口内侧,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平稳无波:“我代表特纳-豪斯房地产开发公司持有的45%股权,反对。”
两票反对,合计55%股权。
罗伯特教授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重重跌回椅子里。厚镜片后的目光失去了焦距,茫然地盯着桌上那份被自己油污弄脏的、价值四十万金镑的宏伟蓝图。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带着一丝被现实碾碎后的疲惫与不甘:
“……我……保留意见。”
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实验室的喧嚣,也暂时封存了教授的失落与巨灵那庞大而饥渴的钢铁之梦。威廉与雷恩并肩走在通往实验室出口的、布满油渍的金属通道里。
“漂亮,‘鹰眼’。”威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暴圣徽冰冷的边缘,“人工操作……这扳手,拧得真够准。老头子(老特纳伯爵)要是知道我们只用一句话就省下了二十万,今晚的波特酒怕是要换成香槟了。”他嘴角勾起惯常的玩世不恭,但眼底深处是商人的锐利,“不过,那老家伙不会真被打击得熄火了吧?他那堆‘破烂’里,还是有些能下蛋的母鸡的。”
雷恩的目光扫过通道旁一个正在测试中的小型蒸汽动力单元——正是“跳蚤之心”的放大版,发出稳定而有力的嗡鸣。“熄不了火。”他语气笃定,“让他冷静几天。等‘跳蚤之心’的量产线铺开,金镑的活水源源不断流进来,再跟他谈‘阉割版’巨灵的具体方案也不迟。用八匹马力的小心脏,养八百匹马力的吞金兽,这才是正理。”
威廉轻笑一声,琥珀色的瞳孔映着通道尽头透进来的天光:“八匹养八百匹?哈!这话听着就透着‘豪斯效率’的铜臭味!我喜欢!”他拍了拍雷恩的肩膀,“走吧,找个地方喝一杯,庆祝一下我们守住了金库的大门。顺便……”他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想想怎么跟老头子汇报,才能让他觉得这四十万是我们‘千辛万苦’才‘说服’教授放弃的?”
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通道里回荡,将身后那座钢铁巨兽的饥渴咆哮,暂时留给了沉默的阴影和布满油污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