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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是演皮影的,老辈子传下来的手艺。我们那戏班,就俩人,他,和我。走村串乡,支起一面白布,点亮一盏油灯,牛皮刻的人儿就在布上活过来,唱尽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师父有个古怪的规矩,天黑之后,绝不演《夜走麦城》。他说那是关老爷的败亡戏,煞气重,夜里演,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瞧热闹。有一回,在邻村,主家硬是加钱点了这出,师父拗不过,演了。那天晚上,我就觉得那白布上的影子,似乎比平时更沉更浓些,关公败走时,那拖刀的影子,在布上拉得老长,像是有无形的墨汁泼了上去。戏毕收摊,师父盯着那白布看了好久,脸色在油灯下忽明忽暗,最后叹了口气,把那块布单独卷起来,塞进了箱底,再没用过。

除了不演夜场《麦城》,师父对收徒也极严。他说演皮影,演的不是牛皮,是魂。心术不正,魂就轻浮,刻出的人儿没分量,影子也飘,压不住台,更压不住……台下那些“东西”。我是他捡来的孤儿,跟了他十几年,他才开始教我刻皮子,调颜料,唱念做打。

刻皮子用的牛皮,得是特定年纪的黄牛皮,鞣制、打磨,薄如蝉翼,透光如纸。刻刀下去,线条要流畅,不能滞涩。师父说,刀随魂走,刻出的人儿才有灵性。颜料也讲究,多是矿物、植物熬制,色泽沉郁,经年不褪。尤其是点眼睛的墨,更是神秘,师父从不让我碰,每次都是他关起门来独自调制,说是里面掺了东西,能让影子“活”。

那一年,我们到了一个很偏的山村。村子穷,但村民对皮影戏热情极高,凑钱请我们连演三天。最后一天晚上,压轴的是《白蛇传·水漫金山》。

戏台就搭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两面是山壁,黑黝黝的。台下坐满了人,男女老少,眼睛都瞪得溜圆,盯着那块白布。油灯摇曳,锣鼓家伙响起来,白娘子、小青、法海,一个个影子在白布上翻腾打斗。

演到水漫金山,白蛇唤来虾兵蟹将,这是戏的高潮,也是最费精神的段落。师父操纵白蛇,我操纵小青和一群水族,手底的签子舞得飞快,嘴里还要念唱着。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白布的边缘,靠近山壁阴影的那一侧,似乎多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极小,不像我们戏里任何一个人物,倒像是个……蜷缩着的婴孩。

它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贴”在白布边缘,像是画上去的,又像是原本就在那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慢了半拍,差点让小青的影子和白娘子撞到一起。我赶紧收敛心神,告诉自己眼花了,是山壁的投影,或者是灯光晃的。

可那影子,并没有消失。

随着戏文推进,白娘子与法海斗法,白布上光影乱颤,那婴孩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它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依旧看不清面目,但轮廓更清晰了些。

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偷眼看师父,他全神贯注在白蛇身上,似乎并未察觉。

戏到了最后,白娘子被压雷峰塔,悲声唱腔凄厉哀婉。台下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

也就在这一刻,那个婴孩的影子,猛地从白布边缘窜了出来!

它不是像我们操纵的皮影那样,沿着签子的轨迹移动,而是像一道真正的、有生命的黑影,速度快得惊人,直扑向白布中央,扑向那代表雷峰塔的巍峨影子!

“噗!”

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油灯的火焰猛地向下一挫,几乎熄灭,整个白布瞬间暗了下去。台上台下一片惊呼。

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短暂、却又尖锐无比的婴儿啼哭,划破夜空,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灯光重新稳定下来,白布上,雷峰塔的影子依旧,白娘子的影子伏在塔下。那个突兀的婴孩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戏,草草收场。

村民散去,议论纷纷,都说刚才那阵邪风古怪。只有我和师父,沉默地收拾着行头。

师父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走到白布前,伸出手,在那婴孩影子出现过的地方,轻轻摩挲着。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但师父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他收回手,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紧紧皱起。

“师父……”我忍不住开口。

他抬手制止了我,声音沙哑:“收拾东西,天亮就走。”

回到借宿的村民家,师父一夜未眠,坐在门槛上,对着黑漆漆的大山抽烟,烟头的红光在夜里一明一灭。

天蒙蒙亮,我们准备动身。村里的老保长却拄着拐杖来了,面色凝重。

“老哥,昨晚上……对不住。”老保长叹了口气,“村子里,前些天……是出了档子事。后山崖底下,发现了个死的娃崽,刚满月的样子,也不知是谁家造的孽……没声张,草草埋了。没想到……惊了你们的戏。”

我浑身一僵,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婴孩影子,还有那声短暂的啼哭。

师父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掐灭了烟,对老保长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背上箱子就走。

离开那村子很远,走进一片浓密的山林,师父才停下脚步。他放下箱子,打开,取出那块昨晚用过、卷起来的白布,铺在地上。

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来,落在白布上。

我凑过去看,只见白布中央,靠近昨晚那婴孩影子最终扑向雷峰塔的位置,赫然多了一小片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暗黄色水渍。

像是……某种尸液干涸后的痕迹。

师父盯着那水渍,眼神复杂,有怜悯,有厌恶,也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看到了吗?”他声音低沉,“这就是为什么,心要净,魂要稳。皮影戏,拉的不仅是牛皮影子,有时候,也会牵动一些……无处可去的残魂碎念。它们会被光影吸引,会被戏文里的情绪牵扯。”

他用手指,轻轻点着那片水渍:“尤其是这等横死的婴灵,怨气未散,最是容易被悲苦戏文引动。昨晚若不是白娘子那股不屈的怨愤之气与它隐隐相合,它也不会现形,更不会去冲那镇压之塔的虚影。”

我听得遍体生寒。

师父站起身,重新卷起那块白布,却没有放进箱子,而是走到路边,捡了些枯枝落叶,掏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火焰吞噬着白布,发出噼啪的轻响,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和淡淡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东西,不能留了。”师父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幽深,“沾了秽气,以后再用,指不定还会招来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小子,记住,咱们这行,吃的是开口饭,挣的是手艺钱,但更是在走钢丝。一头是活人的喝彩,另一头……就是这些沉在阴翳里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被拖下去。”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看着那燃烧的白布,仿佛看到了昨夜那个扑向虚幻雷峰塔的、绝望而怨毒的婴孩影子。

从那以后,我刻皮子时,更加专注,唱戏时,更加沉稳。我知道,那面白布之后,亮着的不仅仅是油灯,照出的,也不仅仅是牛皮人儿的影子。

在那光影交错的边界,在那锣鼓声息的间隙,或许永远都有一些无声的“看客”,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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