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东域的荒原上刮得像一把钝刀,不锋利,却割得人脸颊生疼。天是灰的,地是裂的,连空气都像是被谁拧干了水分后又丢回来的破布,吸进肺里带着铁锈味儿。
冉诗语踩在一块倾斜的石板上,鞋底打滑了一下,她没摔,只是顺势蹲下,指尖轻轻拂过地面——一道极淡的灵压残留,像夜市摊上快熄的炭火,微弱,但确实烧过。
“你倒是挺会挑地方。”她对着空气嘀咕,语气像是在抱怨一个迟到的朋友,“前任老板埋骨地?这风水听着就容易招阴间劳动仲裁。”
她从袖中抽出《幻灵仙典》,书页安静地躺着,封面凹槽微微发烫,像是揣着个暖手宝。她用拇指蹭了蹭那道温热的缝隙,低声说:“别紧张,咱就是来串个门,看看有没有遗嘱漏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把呼吸压到了最轻,连心跳都像是怕吵着谁似的,小心翼翼地走。
迷雾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寻常的水汽,而是混着古阵残意的“神识瘴气”。每踏出一步,眼前就浮现出不同的幻象——有时是冉府后花园的秋千晃动,丫鬟喊她回房更衣;有时是北冥站在断桥尽头,伸手唤她过去;还有一次,南宫笑天坐在毒蘑菇堆里啃着一朵发蓝的菌子,冲她挥手:“师姐!快来尝,这口延年益寿!”
她看都不看,抬手就是一滴血点在秘籍封面上。
“驱邪避坑,专治脑补。”
血光一闪,幻象如肥皂泡般“啪”地炸开。秘籍散发出一圈柔和的金光,像是撑起了一把小伞,把她罩在其中。她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
“以前我在冉府,连厨房都不敢多逛,怕撞见姨娘告状。”她边走边自言自语,“现在倒好,逛到前任执典者的坟头来了,还自带导游——虽然这导游从来不说话,光靠发热指路,跟个劣质暖宝宝似的。”
终于,在第三十七次甩开幻象后,她看见了那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
石碑断裂,上面刻着两个残字:“执典者不可……归”。
最后一个字被泥土盖住,但她几乎能猜到是什么。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描摹那道刻痕,指尖传来一阵刺麻,像是有人在书页背面写下了警告。
“不可归?”她冷笑一声,“那你胸口揣着人家的钥匙,还想开门,算不算非法闯入?”
她没再碰那石碑,起身时顺手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仿佛刚才只是路过一块无名墓碑。
可她心里清楚——这地方,不该有人来。
尤其是,带着《幻灵仙典》的人。
前方山谷裂开一道幽深缝隙,黑曜岩形成的洞口像是巨兽的咽喉,吞吐着冷风。洞口上方悬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结界,泛着鱼肚白的微光,若不是她刻意放慢脚步,差点一头撞上去。
“反侦测结界?”她眯眼,“还挺讲究,知道装防盗网。”
她退后两步,闭眼默念,一缕气息悄然离体——幻灵分身术,启动。
分身刚成形,她便挥手示意它往左侧山岩掠去。下一瞬,一道雷光凭空劈落,轰在山岩上,碎石飞溅,惊起一群夜鸦。
结界微微波动,像是感应到了动静,但并未完全激活。
“成了。”她嘴角一扬,“雷公电母兼职安保,也不过如此。”
趁着结界注意力偏移,她贴着岩壁滑行,像只夜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边缘。她将《幻灵仙典》轻轻抵在结界一角,心念一动:“鉴识。”
刹那间,识海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链,如同一张错综复杂的电路图。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寻找最薄弱的一环。
“找到了。”
她指尖凝聚一丝灵力,轻轻点在符文交汇处的一个缺口上。
结界如水波般荡开一道缝隙,她闪身而入,落地时膝盖微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洞内漆黑一片,唯有地面几滴暗红血迹,在微光下缓缓蠕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收着。
她屏住呼吸,抬头望去——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如獠牙林立,她选了一根最粗的,翻身跃上,蜷缩在阴影里。
不多时,洞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黑袍首领缓步走入,身形依旧虚浮,左肩处缠着一条泛着幽光的布条,隐约能看到布条下有东西在缓慢蠕动,像是活物在愈合。
他站定,低咳两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
“第七日未至,伤势已蚀三经。”他缓缓开口,“若再无‘续命引’,影契反噬,我将彻底沦为虚影。”
随后,三道黑影从不同方向走入洞窟,皆披着同款黑袍,但身形各异。其中一人袖口微卷,露出一角纹饰——云纹环绕,中央一枚古印,样式古朴,边角磨损严重。
冉诗语瞳孔微缩。
那纹饰……她曾在凌云阁藏书阁的禁卷上见过。
长老令。
但她没动,指甲却已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灵钥残片已嵌入心脉,但仅此不足以重启归墟之门。”另一名黑袍人开口,声音尖细,“需集齐七人血契,方可唤醒初代执典者遗骸。”
“七人?”首领冷笑,“如今执典者血脉尽断,只剩这丫头手中一本破书还在认主。”
“未必。”第三人缓缓道,“血契可伪造。只要找到曾与秘典共鸣之人,以魂炼之术重铸印记,便可凑足人数。”
“比如?”首领问。
“比如……那位曾替她挡下雷劫的师兄。”那人顿了顿,“北冥。”
冉诗语呼吸一滞。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喉咙里溢出半点声音。
“他灵台清明,不易操控。”首领摇头,“除非——他自愿献契。”
“那就让他以为,那是救她的唯一方式。”尖细嗓音轻笑,“人心,最经不起‘牺牲’二字。”
洞内陷入短暂沉默。
首领缓缓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块碎玉,正是《幻灵仙典》缺失的灵钥残片。玉片边缘参差,却隐隐与秘籍封面凹槽吻合。
“她已经来了。”他忽然说。
三人同时抬头。
“什么?”尖细嗓音问。
“影子。”首领低笑,“她的影子,迟了半拍。”
冉诗语浑身一僵。
她记得那一幕——离开残桥时,她的影子,的确慢了一瞬。
可她以为那是错觉。
“她不知道,影契未断,便永远逃不开我的感知。”首领收起碎玉,声音冰冷,“让她继续追来吧。等她亲眼看着她在乎的人一个个为她而死,那本秘典,自然会主动向我敞开。”
“可若她中途放弃呢?”第三人问。
“不会。”首领望向洞外,仿佛穿透迷雾看到了她,“她太想证明——自己不是棋子。可正因如此,她才会一步步走进我们的棋盘。”
冉诗语死死攥住秘籍,书页竟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怒焰。
她想冲出去,想撕烂那张嘴。
但她不能。
她闭上眼,将秘籍轻轻贴在唇边,心头默念:“灵录术,启。”
刹那间,书页空白处浮现出一行行文字,正是方才对话内容,逐字浮现,如同血书。
她睁开眼,眼神已不再颤抖。
她缓缓从钟乳石后滑下,落地无声。
转身欲退。
就在她迈出第一步时——
脚下一块碎石松动,滚落岩缝。
声音极轻,但在寂静的洞窟中,清晰得如同敲钟。
她立刻停步,屏息凝神。
洞内,首领缓缓转头,望向她藏身的方向。
“谁?”
无人应答。
三名黑袍人同时散开,神识如刀锋扫过每一寸阴影。
冉诗语贴在岩壁上,一动不动,连睫毛都不敢眨。
秘籍在她怀中微微震颤,像是在提醒她:快走。
她缓缓后退,一步,两步……
直到背脊触到洞壁转角。
她正要拐弯,忽然——
袖口一紧。
低头一看,一根极细的黑色丝线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手腕,正缓缓收紧,如同活蛇。
她猛地抬头。
洞内,首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轻轻一扯。
丝线瞬间绷直。
她反手拔出随身短刃,狠狠割向丝线。
“啪”一声,丝线断裂。
但她也暴露了位置。
“追!”首领一声令下。
她转身狂奔,秘籍紧紧抱在胸前,耳边风声呼啸。
身后,脚步声逼近。
她不敢回头,只知拼命奔跑。
直到冲出洞口,迎面撞入一片浓雾。
她跌跌撞撞前行,肺部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塞进炉膛烤过。
终于,她扑倒在一块岩石后,大口喘息。
秘籍摊开在膝上,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仍在闪烁。
她盯着那句:“北冥……自愿献契……”
手指缓缓抚过书页,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想让我看着他们死?”
她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那你可打错算盘了。”
她合上秘籍,缓缓站起,抹去嘴角因剧烈奔跑渗出的一丝血迹。
“我不是来送命的。”
“我是来——掀桌子的。”
她抬头望向迷雾深处,眼神如刀。
远处,一道微弱的磷光闪过,像是某种信号。
她迈步向前,身影渐渐没入灰白雾中。
而在她未曾察觉的袖口内侧,那根被斩断的黑丝,正悄然蠕动,重新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