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天外,娲皇宫。
此地超然物外,万籁俱寂,唯有永恒的祥云在宫阙外舒卷流淌,时光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凝固成一种亘古的宁静。然而,此刻宫内的云石地面上,却跪着一个与这份宁静格格不入的身影。
向柳单膝跪地,勉力维持着人形。他浑身浴血,墨色的长发被干涸的神血黏连成一绺一绺,紧贴在他苍白失色的脸颊和颈侧。
原本飘逸的衣衫尽数破碎,如同被无数利爪撕扯过,露出底下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些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黑气,丝丝缕缕的归墟戾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不去,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他的气息紊乱不堪,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脸色苍白如最上等的寒玉,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散,回归蛇形,甚至就此湮灭。
然而,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历经狂风暴雨却未曾折断的青松。那双标志性的碧绿竖瞳,虽然光华黯淡,仿佛蒙上了尘埃的宝石,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用那双沾满血污、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极其郑重地,将那颗完好无损、甚至未曾沾染一丝尘埃与血渍的“天蚕丝水晶茧球”,高高举起,呈给了端坐于云床之上、面容笼罩在无尽慈悲与浩瀚威严中的女娲娘娘。
“娘娘……幸……幸不辱命。”他的声音喑哑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虚弱,然而语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归墟血战,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不足挂齿的小小差事。
女娲娘娘缓缓伸出手,那是一只完美无瑕、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造化之妙的手。她轻轻接过那枚凝聚了蚕神生命之光、浸染了向柳炽热神血的水晶球。
她的目光深邃如宇宙星空,蕴藏着开天辟地以来的所有智慧与沧桑,在向柳身上那惨烈到极致的伤势和手中那颗纯净无瑕、内蕴无限生机的球体之间缓缓流转。
无需多言,向柳经历的一切艰险、付出的所有牺牲,乃至其内心深处未曾言明的决绝,都已在她洞彻万物的目光中清晰映现。
她微微颔首,这一简单的动作,却引动了周遭大道法则的共鸣,天地间仿佛有若有若无的纶音响起,似赞叹,似哀悯,更似无上的肯定。一道柔和的光芒笼罩了柳湘莲。那光芒如同春风般温暖,瞬间治愈了柳湘莲的伤势。
“辛苦了,向柳。”娘娘的声音空灵而威严,涤荡着一切阴霾。
向柳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那是使命达成的释然。
随后,女娲娘娘未再多言,细长如葱白的手指轻抬,指尖流淌出璀璨而不刺目的金色神光。那光芒并非单纯的能量,而是蕴含着最本源的造化之力与至高无上的封印法则。
道道繁复无比、仿佛由天地至理直接构成的黄金符箓自她指尖飞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一层层、一道道,精准地没入那水晶球之中。球体表面光华流转,内部的微缩织机似乎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嗡鸣,随即彻底归于沉寂,所有气息被完美封印,变得如同凡物。
至于这被重重封印的织机核心最终将被置于何处,娘娘并未明言,向柳也未曾询问。对他而言,任务已然完成,交付之后的一切,非他职责所在,他亦从不多问。
之后的岁月里,他在娲皇宫的灵犀洞花仙池中滋养伤体,修复几乎破碎的本源。待伤势稍愈,便在女娲娘娘造人功德圆满之后,奉命隐匿身形,收敛起那属于上古九头蛇神的磅礴气息,如同一道无声的影子,默默地守护在女娲娘娘以补天遗石为心、绛珠仙草为躯塑造的新生儿——那个被宝玉刻入灵识最深处,名唤黛玉,此生名为黛瓃的女孩身边。
他看着她在西陵部落呱呱坠地,那一声啼哭微弱却充满生机;看着她挣脱襁褓,在春日草地上蹒跚学步,跌倒了又爬起,眼中是对世界纯粹的好奇;看着她胸前那枚与补天石心同源而生的红玉,随着年岁增长,日渐温润,内里仿佛有赤霞流淌,与她的生命气息交相辉映……他就像一个最耐心的旁观者,见证着她生命的每一步轨迹。直到黛瓃在桑林中被狐狸追逐,他才第一次现身守护。
经历了迷雾林之后,柳湘莲听黛瓃和姬黄谈话才知道,原来当年女娲娘娘,竟是运用了莫大法力,移星换斗,将那被重重封印的织机核心,巧妙地、不着痕迹地藏匿于了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块最大的、也是最为核心的、曾用于补天的五彩石之心中!哪里是女娲娘娘炼石没成算,分明是她故意的。这块补天石里藏着秘密。
而那补天石之心,与黛瓃胸前佩戴的红玉,与她的生命本源,早已息息相关,血脉相连,同呼共吸!织机并非简单地藏在补天石里,而是与她的“心”,与她存在的根源,融为一体!
柳湘莲知晓所有的前因后果,知晓自己当年在归墟海眼用鲜血与生命守护之物,最终与眼前这个少女的命运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了她使命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她必须面对的考验。然而,知晓一切的向柳,却始终选择缄默。
因为这是女娲娘娘的安排,是天道运转的一环,是黛瓃必须亲自去经历、去勘破的迷障与考验,是她成长道路上不可或缺的磨砺与觉醒之环。过早的点破,如同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他只能在旁,像一个最沉默的影子,看着她因织机难题而眉头紧锁,眼中流露迷茫;看着她为了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特殊金石”,不辞辛劳地翻阅古籍、询问匠人,甚至以身试法,感应矿脉;看着她面对一次次试验失败,织机零件崩碎四溅,却从不气馁,眼神反而在一次次的挫折中愈发坚韧、明亮如星辰……这场景,有时会与记忆中,当年在归墟海眼那绝境之中,独自面对列敖与凶兽围攻、浑身是血却死战不退、碧瞳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自己,隐隐重叠。那是不同时空、不同境遇下,却同样坚韧的灵魂。
守护,有时并非总是挺身而出,披荆斩棘,而是意味着漫长的、沉默的等待与见证,意味着在关键时刻到来之前,克制住所有干预的冲动。而这所有的惨烈过往、沉重的使命与无言的选择,最终都化为他眼底深处,那一抹极难被察觉的、混合着亘古追忆、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却始终不灭的期望的复杂神色,深深地隐匿于他那看似永远玩世不恭、对万事都漫不经心的表象之下,成了他独一无二的面具。
因此,当黛瓃因那个清晰的梦境而激动不已,急切地追问,眼中燃烧着即将发现真相的炽热火焰时,柳湘莲只是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将脑海中那瞬间翻涌奔腾、几乎要冲破堤坝的血色记忆再次强行压下,碧眸一翻,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的无辜又欠揍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被吵醒的不耐烦,懒洋洋地否认道:
“青桑公?什么屋子?什么图画?我不知道啊!我没见过!丫头,你是不是研究织机走火入魔了?你想想我是什么时候见到你们的?你好好回忆一下过去的事情,而不是问我这个‘局外人’!”他刻意加重了“局外人”三个字,仿佛真想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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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湘莲那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以及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不知道啊!”的推诿之词,如同一盆掺着北冥寒冰碴的冷水,朝着黛瓃因那个清晰梦境而燃起的激动火焰迎头泼下,“噗”地一声,火焰瞬间熄灭了大半,只余下几缕不甘心的青烟,在她心湖之上缭绕不散,带着一股冰火交织的憋闷。
她怔怔地看着柳湘莲,目光仿佛要穿透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直抵那双碧绿竖瞳的最深处。然而,那里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仿佛亘古不变的迷雾,将所有真实情绪严密地封锁其中。心中一片雪亮。小柳的身份太过特殊,他所知晓的天地秘辛、过往纠葛,远胜于他愿意吐露的万分之一。
许多关窍,他不能,或许也是不愿点破。这既是某种无形的规则束缚,亦是对她心性、智慧与能力的残酷考验。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有意打散、抛撒一地的珍珠,晶莹闪烁,却难以把握,最终都需要她自己去寻找那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去印证那虚无缥缈的指引,去凭自己的双脚,踏出那决定命运的关键一步。
她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她完全确定,在青桑公那个屋子里,确确实实看到了那幅奇异的景象——那是第十幅画。【蚕神陨灭,洪水肆虐,洪水的逐渐消退,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展现在眼前——女娲在补天……
只见女娲手中高举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正在补天。画面一转,女娲站在一座高山之巅,她正和一块五彩石说话,而石头里,竟然包裹着那个神秘的蚕茧水晶球!
女娲的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高大和威严,而那颗被五色石包裹着的蚕茧水晶球,此时也散发出微弱但却耀眼的光芒。】那不是梦,是真实映入眼帘的画面!
她不再追问。深知追问也无济于事,反而可能引起小柳更彻底的回避。将那翻腾的疑问、一丝不被信任的委屈以及寻求答案的急切,统统强行压下,如同将汹涌的波涛按压回深海。她只是默默坐回那张堆满了织机草图与失败记录的椅子中,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冰冷、碎裂、象征着一次次挫折的零件,以及那些繁复得令人头晕目眩、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出口的灵力传导图样之上。
天衣无缝的复刻之路,因这至关重要的“金石”之困,已然陷入了彻底的僵局,仿佛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蛮横地横亘在眼前,让她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努力,在此刻都显得如此徒劳,充满了无力感。
而远方,轩冕城内的姬黄所要面对的,是比这织机的结构更为复杂、更为凶险诡谲的人心鬼蜮。王夫人与姬环,绝不会因为姬严大哥的陨落而有所收敛,反而会因为权力的巨大诱惑和仇恨的疯狂滋长,变得更加丧心病狂,更加不择手段地觊觎那少主之位,乃至整个姬部的至高权柄。那是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血腥残酷的战场。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黛瓃又想到了姬严大哥……自他返回姜水镇后,便鲜少有消息传来。她心中挂念,几次派去探望问候的心腹之人,带回的也总是“严公子一切安好,终日潜心农事,谢绝外客,性情似乎愈发沉静”这般千篇一律、模糊得近乎刻意的说辞。
这过分的平静,这刻意营造出的与世无争,反而像是一层厚重的不祥阴霾,笼罩在黛瓃心头,让她心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担忧,悄然疯长,带着冰冷的触感,紧紧缠绕住她的心扉,越收越紧,挥之不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当年去寻找蚕神洞,前途未卜,凶险莫测,但有姬黄坚定同行,有阿离活泼相伴,后来更是有了小柳(虽别扭却可靠)、雁子(忠心耿耿)、柏山、云娘、沈清歌和冯紫英等一众伙伴,虽历艰辛,却从不孤单。
而现在,她想去找那关乎部落未来、可能隐藏着织机秘密的五彩石,身边却似乎只剩下雁子、小柳,以及对柳湘莲心思多于对寻石本身的沈清歌了。前路迷茫,线索虚无,她要凭借什么,才能在这茫茫天地间,找到那块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于寻常认知中的五彩巨石呢?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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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黛瓃深陷于织机困境与寻石迷茫,内心被孤独与忧虑交织缠绕之时,在那遥远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上,另一场关乎她命运的巨变,正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与不屈的意志,轰轰烈烈地上演着。
自那日与黛瓃(在宝玉浩瀚而单纯、未经尘世污染的灵识深处,她永远是那个与他骨血相连、魂梦相萦的“黛玉”)在濒死边界有过那一次惊心动魄的神魂交汇,清晰地感知到她体内生机被那股诡异阴寒力量侵蚀、蚕食,如同美玉蒙尘、芳华凋零的痛苦后,补天石宝玉便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顽愚”与宁静。
他那原本温润祥和、如月华般静静流转的七彩光华,变得躁动不安,时而炽亮灼目如正午骄阳,仿佛要燃烧自己的一切;时而又黯淡微弱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这异常的光影变幻,映照得整个孤寂的无稽崖都笼罩在一片诡异而不安的氛围之中,连栖息于此的仙鹤灵猿都感到莫名的心悸。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黛玉此次神魂离去,并非回归真正的安宁与祥和。她肩上背负的传承使命,她所处环境的波谲云诡,人心算计,都潜藏着令他灵识为之颤栗的巨大危机。
那个名为“烈敖”的叛徒及其党羽尚未伏诛,沙狼沙蝎的凶残暴戾、三足魔鸦的诡谲阴险仍在暗处如影随形,贪婪地窥伺着,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黛玉所要复刻的“天衣无缝”,更是触及到了天地法则的核心力量,一旦有所成,必然会引来更强大、更贪婪的觊觎与更为凶猛的反噬。蚕神因为这项技术而殒命。他仿佛能看到,无形的风暴正在她周围汇聚,而她却要独自面对。
“她需要帮助……我不能只是在这里等待,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承受这一切!我不能再做一块无用的、只能旁观石头!”一个无比清晰、带着撕裂灵识般痛楚的念头,在宝玉的灵识中疯狂呐喊、冲撞,如同困兽的咆哮。那源自灵魂最深处、超越轮回、跨越时空的羁绊与守护之念,如同积蓄了万载力量的熔岩,终于轰然冲破了亿万年来作为一块“石头”的沉寂、被动与束缚!
他要化形!他必须修成人身!
唯有拥有人之形体,他才能挣脱这青埂峰的天地禁锢,才能跨越那千山万水,踏过无尽星霜雨雪,走到她的身边!才能在她面临致命危险时,不再是隔空无力的感知与心魂俱裂的嘶喊,而是能够真正地伸出手臂,用这具身躯,为她抵挡风雨,为她披荆斩棘,将一切威胁拦在她身前!
娲皇娘娘当年点化他时,曾留给他一句秘诀:“静守石心,感天地之灵;夜饮月华,昼纳日精;一劫之后,形随心变。”然而,一劫之数太过漫长,宝玉那焦灼的灵识,更是一刻也等不及!他决定,强行提前化形,哪怕要承受远超常规的代价与风险!
这个决心一旦下定,便如同最炽烈的九天玄火,瞬间点燃了他整个灵体,乃至庞大的石躯。他开始疯狂地、不计后果地、近乎掠夺般地汲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天地滋养,而是主动运转起那深藏于补天石本源之中的、源自女娲娘娘造化之力的无上法门——**化形诀**!
这个过程,其痛苦程度,远远超出了任何语言所能描述的极限。要将庞大无匹、蕴含了部分天地本源法则的石头本体精华,强行压缩、凝练、打破原有的混沌结构,再重塑成一具符合天道规则、能够完美承载他浩瀚灵识的人形躯壳,这无异于一场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凌迟与再造!
巨石内部,那原本和谐流转的七彩光华,此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奔流、疯狂对撞,发出低沉的、如同太古神人擂动不周山为鼓般的轰鸣,声浪穿透石体,震得整个青埂峰的地脉都在微微颤抖,山石滚落,鸟兽惊惶。石体表面,那些天然形成的、蕴藏着大道奥秘的玄奥道纹,此刻仿佛全部被赋予了生命,如同无数被激怒的金色蛇蟒,狂舞扭动,电光火石在其间迸射跳跃!石壳时而狰狞凸起,仿佛有异物要破体而出;时而又诡谲凹陷,如同被无形巨力捶打!
巨大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彻底撕扯成碎片的痛苦,如同无边无际的毁灭潮水,一波强过一波,永无止境地席卷着宝玉的灵识。他的意识在极度痛苦中挣扎,几次濒临涣散的边缘。但他死死坚守着灵台最后一点清明,那清明之中,只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一个被他用灵魂镌刻的名字——黛玉!为了她,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纵使粉身碎骨,灵识崩灭,永世不得超生,亦在所不惜!这个信念,成了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指引方向的灯塔。
青埂峰上空,异象频生,愈发惊人。五彩云霞日夜不息地汇聚,形成巨大的、旋转的华盖,笼罩四野;灵雨沛然如甘霖,却又蕴含着狂暴的灵气,冲刷着山崖;天空中乌云翻滚,雷声阵阵,这是天地震怒,在严厉考验、也在无情警示着这逆天而行的僭越之举。
山中那些稍有灵智的飞禽走兽,早已被这股日益强大的、混合着无上造化生机与毁灭气息的恐怖威压震慑得魂飞魄散,纷纷逃离巢穴,远远避开无稽崖的范围,不敢回头张望半分。
一些别有用心的灵兽、植物则虎视眈眈地盯着宝玉,一旦有机可乘,他们就要发动。
宝玉关乎生命形态跃迁的生死劫难,正进行到最凶险、最关键的关头。
而那远在西陵,尚不知情的少女,她的命运,正与这顽石的蜕变,紧密地、宿命般地联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