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腕间那惊鸿一瞥的蚕形暗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黛瓃、姬黄和柳湘莲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怡红院内融洽的音律氛围,瞬间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历史感所覆盖。
冯紫英似乎并未察觉众人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他早已料到会有此反应。他放下茶壶,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看向黛瓃:“瓃姑娘方才提及‘蚕神’…你们所要寻找的遗失之物,莫非是……”
他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深邃,等待着答案。
黛瓃深吸一口气,胸前的红玉微微发烫,仿佛在提醒她使命的沉重。她迎上冯紫英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冯公子猜得不错。机缘巧合之下,我受蚕神大人所托,寻找她散落世间的天蚕碎片,以期重聚她的元神,传承‘天衣无缝’的神技,造福苍生。如今,我们在寂灭回廊已寻得第八块,在罗盘的指引下,出来后,就在这片土地上。” 她轻轻拍了拍腰间的罗盘,那融合了八块碎片的八芒星水晶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七彩光芒。
“碎片…重聚元神…传承神技…” 冯紫英低声重复着,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追忆,有难以言喻的悲伤,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宏大的使命。难怪…难怪你们会踏入这‘遗忘之都’。”
他站起身,紫丁香色的衣袍在微风中轻拂。“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但关于此地、关于我们一族、关于蚕神大人与烈敖的过往…我所知并非全貌,亦非最详尽。”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到我族根源与正良城的存续之秘。诸位稍安,容我禀明家父。数日后,家父会亲自为诸位解惑。”
冯紫英离开了怡红院,留下满室沉寂和更深的谜团。他那句“非全貌”和“关系重大”,让众人意识到,正良城隐藏的秘密,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古老和沉重。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便在怡红院中休整。侍女们伺候得无微不至,饮食起居堪称奢靡,但这份优渥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城市的繁华依旧,街道上行人如织,绫罗绸缎光彩夺目,悬浮晶石柔和照明,飞檐斗拱精美绝伦。然而,那种过分的“安静”——没有市井喧嚣,没有孩童嬉闹,甚至连风声都仿佛被过滤得只剩轻柔低语——以及柳湘莲所感知到的、弥漫在整个城市根基处的“衰败悲伤”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不真实的牢笼之中。
沈清歌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影响最深,常常望着紫英院的方向发呆。柳湘莲依旧是一副懒散模样,不是躺在海棠树上假寐,就是对着瀑布发呆,但碧绿的竖瞳深处却多了几分凝重。柏山和云娘则形影不离,在这未知的环境中,彼此的陪伴成了最大的慰藉。阿离尝试着用镜影战甲去感应周围,却只感觉到一片模糊而驳杂的能量场,仿佛整个城市都被一种强大的力场所笼罩。雁子则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每个人的起居,飞羽衣的银铃在她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是这片寂静中难得的生气。
终于,在第五日清晨,冯紫英再次来访。
“家父已在‘承恩殿’等候诸位。” 他换上了更为正式的城主服饰,月白锦袍外罩了一层绣满云雷纹与蚕形暗纹的紫罗兰色纱衣,显得庄重而内敛,眉宇间的疲惫似乎也因即将面见父亲而有所舒展。
众人跟随冯紫英,穿过层层守卫森严的宫阙,最终来到位于正良城最核心、依傍着最高大一根石柱建造的宏伟宫殿前——承恩殿。
殿门由整块巨大的、泛着温润青玉光泽的玉石雕琢而成,上面浮雕着极其繁复的图案:中心是蚕神殿场景,四周环绕着桑林、织机、吐丝的神蚕以及无数虔诚跪拜的先民。仅仅是这扇门,就透露出一种跨越万古的厚重与神圣。
步入殿内,饶是见惯了羲和遗境古老遗迹的众人,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大殿极高极广,穹顶镶嵌着无数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如月华的光芒,将整个殿堂映照得如同白昼。支撑穹顶的是十二根需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龙身由纯金打造,龙睛镶嵌着鸽血红宝石,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地面铺陈着温润如水的墨玉,光可鉴人,行走其上仿佛踏足星河。
墙壁上并非壁画,而是整幅整幅流光溢彩的巨大织锦!织锦图案繁复精美到极致,有日月星辰、山川河岳、奇珍异兽,更有神只授艺、万民耕织的宏大场面,其技艺之高超,色彩之绚烂,蕴含的灵力波动之精纯,远超众人想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新织绸缎般的清香,混合着一种极其古老沉静的檀香。
大殿深处,九级白玉台阶之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由整块紫檀阴沉木雕琢而成的宝座。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位老者。
他看起来年约六旬,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儒雅,双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他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深青色布袍,没有任何华丽装饰,与这金碧辉煌、奢华到极致的宫殿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然而,正是这份朴素,反而让他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返璞归真的强大气场。他便是冯紫英的父亲,正良城真正的城主——冯唐。
冯唐的目光温和地落在众人身上,如同春风拂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的视线在黛瓃颈间的红玉和姬黄肩膀位置(龙鳞甲覆盖下)稍作停留,最终落在了柳湘莲身上,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敬意。
“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坐。”冯唐的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侍女早已在阶下摆放好了同样由名贵木材打造的精美座椅。
众人依言落座,心中都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冯紫英恭敬地侍立在父亲宝座旁侧。
冯唐的目光投向大殿穹顶那虚幻的“月华”,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诸位小友,紫英已将来意告知于我。你们追寻蚕神遗泽,寻找天蚕碎片,此心可昭日月,此志可动乾坤。关于此地——正良城,以及我们冯氏一族的来历,确实与蚕神大人,与那场导致天倾地覆的浩劫,息息相关。”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久远的记忆。
“此事,需从我父,冯正良说起。”
“先父冯正良,乃是蚕神大人座下,首席大祭司。” 冯唐的语气带着无比的崇敬,“他不仅掌管着蚕神殿的一切祭祀礼仪,更肩负着整个大荒世界纺线、织布、刺绣、制衣等所有纺织技艺的研究、开发、推广与制造的核心职责。蚕神大人智慧通天,每每有新的神蚕品种培育成功,或有新的织造法门、染印秘术问世,皆由吾父主持推进实验,确保万无一失后,方才推广天下,惠泽万民。同时,蚕神殿周边方圆万里的民生俗务,也由祖父统筹掌管。蚕神殿,便坐落于不周山神脉之上,乃是当时天下织造技艺的圣地,万民敬仰。”
冯唐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沉痛:
“一切的转折,始于蚕神大人的一次仁慈之举。一日,她在不周山深处,救下了一头被天雷重创、奄奄一息的棕熊妖。蚕神大人慈悲,不仅耗费神力救治其伤,更以大法力点化其灵智,助其褪去妖身,化为人形。此妖,便是——烈敖。”
“烈敖初化人形,感恩戴德,加之其化形后天赋异禀,力量强大,又表现出对织造技艺的浓厚兴趣和一定天赋,很快便得到了蚕神大人的信任和重用。蚕神大人念其出身不易,破格提拔他为吾父的助理,协助处理蚕神殿诸多事务,以期他能走上正途,造福一方。”
“然而,狼子野心,终究难改!”冯唐的语气陡然转厉,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深刻的恨意,“烈敖此人,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他觊觎的根本不是什么造福万民的技艺,而是蚕神大人那足以令神魔动容的至高秘技——‘天衣无缝’!他妄图窃取此技,打造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神兵战甲,武装他的爪牙,进而称霸整个大荒世界,奴役万族!”
“吾父身为首席大祭司,心思缜密,洞察秋毫。他渐渐发现了烈敖暗中培植势力、挪用神殿资源、秘密研究攻击性纺织术的蛛丝马迹。祖父深知此事重大,关乎苍生安危。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暗中收集烈敖图谋不轨的证据,准备在证据确凿之时,向蚕神大人彻底揭发此獠的狼子野心!”
“可惜…”冯唐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懊悔,“烈敖此人,不仅野心勃勃,更兼狡诈阴险!他不知从何处察觉了祖父的行动,竟先下手为强!他利用职务之便,用一种无色无味、连神力都难以察觉的奇毒‘蚀神散’,混入祖父日常饮用的灵泉之中!”
“祖父…他…”冯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修为精深,中毒后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强撑着回到家中。彼时,我正是少年。吾父将烈敖的滔天罪行、他收集到的部分关键证据,以及他对未来的担忧,尽数告知了我和母亲。他强忍剧痛,留下遗言:‘烈敖必反!蚕神危矣!速离不周山!隐姓埋名,以待天时!’”
“交代完这一切,一代大祭司,我冯氏一族的擎天之柱,便在那蚀神散的折磨下…含恨而终!” 冯唐闭上眼,仿佛不忍回忆那惨烈的一幕。
大殿内一片死寂。奢华的金玉殿堂,此刻却弥漫着四百多年前的悲愤与绝望。黛瓃紧紧握住了胸前的红玉,姬黄的手按在了玄铁刀柄上,柳湘莲默默点头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沈清歌、柏山、云娘等人更是听得面色发白,心惊不已。
冯唐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
“母亲和我强忍悲痛,遵照父亲遗命,当夜便带着合族老少,以及少数几位值得信任的神族家眷,秘密逃离不周山。在这里隐居下来。”
冯唐的目光投向大殿之外,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当年那片庇护之地。
“这里原是蚕神大人以大神通,撕裂的空间,独立于神界和凡尘之间,本来是让父亲当作试验场的场所。这个基地只有蚕神大人和父亲两个人知道。父亲指引我们躲到了这里——一个依附于主世界、却又相对独立的空间碎片之中。我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如今已经400年。”
“祖父虽逝,但他留下的关于纺织技艺的浩瀚典籍、研究心得、乃至部分核心的织造图谱,都随着我们一同来到了正良城。这,便是正良城繁华织造技艺的根基所在。” 冯唐解释道,“我们在此休养生息,利用祖父的遗产,将纺织技艺发展到了极致,才有了诸位如今所见之景象。”
“我们在此地,守望了整整一百年。”冯唐的声音带着悠远的追忆,“一百年间,我们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蚕神大人的召唤,盼望着能重返不周山,揭露烈敖的罪行,为祖父报仇雪恨!”
“终于,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天,蚕神大人…她亲自来到了正良城!”冯唐的语气激动起来,“她详细询问了祖父遇害的经过,仔细查看了祖父留下的证据。蚕神大人神色凝重,眼中充满了对祖父的痛惜和对烈敖的愤怒。她告诉我们,烈敖的罪行确凿无疑,她已解除其大祭司职务!她让我们安心等待,她将返回不周山彻底解决烈敖,届时,便是我冯家重返蚕神殿、重掌大祭司权柄之日!”
蚕神大人引动此地残存的神性力量,结合她自身的神力,为我们加固了我们这座庇护所,并设下了强大的结界,隔绝内外,以防烈敖的探查。蚕神大人将此城命名为‘正良城’,以纪念我祖父冯正良的忠贞与功绩。她嘱咐我们在此安心居住,繁衍生息,守护此地,静待她的召唤。”
“那一刻,我们全族上下,欢欣鼓舞!百年沉冤有望昭雪,复兴在望!我们翘首以盼,等待着蚕神大人的凯旋之音…”冯唐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然而…我们等来的,却是惊天噩耗!”
“我们等到的,是蚕神大人在不周山遭遇烈敖及其党羽——穷奇、混沌、梼杌、饕餮四大凶兽的疯狂偷袭!蚕神大人拼死抵抗,最终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消息!以及蚕神大人于最后关头,将毕生心血的核心技术与机器设备封存于‘蚕神洞’,并将元神化为天蚕碎片散落世间的悲壮传说!”
“再后来…”冯唐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便是烈敖因找不到核心技术和设备而彻底疯狂!他不顾一切地挖掘、破坏,试图找到‘蚕神洞’…最终…引发了那场导致天柱折、地维绝、洪水滔天、生灵涂炭的灭世浩劫!不周山…蚕神殿…尽成废墟瓦砾!大荒,彻底变了模样…”
大殿内落针可闻。四百年前的惊天阴谋、神陨之殇、灭世之劫,经由这位亲身经历者后裔的口中缓缓道出,带着穿越时空的沉重与悲怆,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原来,那场导致女娲补天、人族诞生的浩劫源头,竟始于蚕神殿内的一场背叛!而正良城,竟是那场浩劫中,由蚕神亲手保下的唯一火种与见证!
冯唐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了四百年的光阴重量:“浩劫之后,主世界满目疮痍,空间紊乱。我们所在的这片空间碎片,也因浩劫波及和蚕神大人留下的结界能量逐渐衰减,与主世界的联系变得极其微弱且不稳定,如同在时空乱流中漂泊的孤岛。外界沧海桑田,而我们,却因结界的保护,时间流速变得异常缓慢,如同被遗忘在时间长河的角落。我们出不去,外界也极难进来。这便是‘遗忘之都’的由来。”
“至于烈敖,”冯唐眼中寒光一闪,“他在引发浩劫后并未死去。他身边,除了四大凶兽,还有两个极其狡诈阴险的帮手:一个是善于变化、蛊惑人心的九尾妖狐;另一个是能穿梭阴影、窥探隐秘的三足魔鸦!他们狼狈为奸,在浩劫后的废墟中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一直在疯狂地搜寻着天蚕碎片和蚕神洞的下落,妄图得到那终极的力量!”
冯唐的目光最终落回到黛瓃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希冀与沉重:“孩子,你们肩负着蚕神大人最后的希望,寻找天蚕碎片,对抗烈敖的野心。你们的到来,对正良城而言,是巨大的变数,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你们所追寻的第九块碎片…”
他顿了顿,苍老而睿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厚重的墙壁,望向殿外方向。
“它…维系着正良城最后的结界与生机。”
冯唐的话音落下,承恩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穹顶明珠的光华无声流淌。四百年的守望,大祭司的血仇,蚕神的悲愿,烈敖的威胁,以及那维系着孤城存续的第九碎片…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汇聚交织。前方的路,变得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