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的话音刚落,那只大手便猛地向上一提。
沈妙音的身躯像片枯叶般被扯离了地面,悬在那翻滚着黑红浆液的炉口之上。
热浪并不滚烫,反倒透着股阴森的寒意,激得她那一身白纱裙紧紧贴在身上。
林玄没搭理那黑影的聒噪,手腕一翻,寒魄剑带起一抹凄厉的蓝光,直削那黑影的手腕。
这一剑快得离谱,连空中的气流都没来得及分开,剑锋便已切入了那漆黑的手腕之中。
没有血肉裂开的声响。
那感觉就像是用钝刀子切进了一团败絮,软绵绵的不受力。
黑影的手腕断开,却并没有真的断裂,那断口处涌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触须,相互纠缠,瞬间又连在了一起,连带着沈妙音的身形也只是微微晃了晃,依旧死死被扣住。
林玄退后半步,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东西不吃劲。
“白费力气。”那黑影慢慢转过头,本来空无一物的面部逐渐隆起,五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胡乱捏造出来,最后定格成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那脸上有夜无痕的影子,却又混杂着一种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脑仁疼的陌生感。
他自称命主。
命主松开了另一只手,掌心向外摊开,指着这漫天翻涌的灰雾和地下那 pulsating 的血线:“林青玄,你以前挥剑斩天,那是匹夫之勇。你觉得把笼子劈开鸟就能飞?错了,笼子不在天上,在鸟的心里。”
林玄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少跟老子扯这些淡。老子只知道,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把你这身皮扒下来,看看里面到底塞了多少烂稻草。”
他说得轻巧,心里却沉甸甸的。
刚才那一剑,这命主看似没防备,实际上是将这地下的地脉之气连同那命炉的吸力融为了一体。
剑气还没触到他,就被那股力道卸掉了七成。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借力打力。
不是武学上的借力,而是借天地大势。
雷罚剑灵从林玄肩头冒了出来,小脸紧绷着,鼻翼翕动,像是在嗅着什么味道。
她手里那柄小剑嗡嗡作响,指着命主的方向:“主子,不对劲。这怪胎身上的味儿,怎么跟你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是一样的?”
林玄一怔。
“他没用自己的劲儿。”雷罚剑灵语速极快,身形化作一道电光绕着林玄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丹田的位置,“他在吸你的血。也不是真血,是你体子里压着的那些东西。”
天道封印。
林玄猛地反应过来。
当年他还是林青玄时,被天道镇压,体内留下了无数道封印枷锁。
这一世虽然靠着系统慢慢解开,但那股压制之力始终像附骨之蛆,平时不显山露水,此刻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
体内的剑元正在不受控制地躁动,顺着经脉逆流,仿佛要冲破皮肉,去迎合那命炉的呼唤。
“好算计。”林玄冷笑一声,右手猛地按住自己的丹田,“想拿老子的力气来铸你的炉子?”
命主那张拼凑出来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这是命数。你的力量本就源于天道,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你反抗得越凶,这命炉的火就烧得越旺。”
果然。
林玄越是调动剑元,那命炉的震动就越剧烈,沈妙音脚下的黑红浆液翻滚得越高,甚至有好几滴溅在了她的裙角,烧出几个漆黑的破洞。
这就成了个死扣。
不出手,沈妙音得死;出手,就是给敌人递刀子。
“雷罚!”林玄低喝一声。
“晓得!”雷罚剑灵根本不需要多余的吩咐。
她既然看穿了这根线,自然知道怎么剪。
小丫头身形暴涨,不再是那个巴掌大的玩偶模样,瞬间化作一道丈许长的凛冽雷光。
她没有攻向命主,也没有去救沈妙音,而是调转剑锋,竟是直直地朝着林玄的后背刺来。
这一剑若是刺实了,林玄即便不死也得重伤。
命主那张诡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错愕。
就在剑尖触碰到林玄衣衫的一刹那,雷光骤然炸裂,化作无数细密的电蛇,并不是为了伤人,而是顺着林玄的周身大穴钻了进去。
那是纯粹的寒魄剑意,带着极北冰原万年不化的森寒,强行冻结了林玄体内沸腾的经脉。
林玄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但这血是冷的,带着冰碴子。
那种此起彼伏的共鸣感,断了。
命主的身形猛地虚幻了一下,像是信号不好的投影,原本凝实的黑雾散乱了几分。
他那只扣着沈妙音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找死。”命主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那股高高在上的从容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猛地一挥袖,一股黑风平地而起,卷着无数碎石瓦砾,劈头盖脸地砸向林玄。
林玄脚下没动,硬生生受了这一下,身子晃了晃,却咧嘴笑了:“没了老子的油,你这灯还点得亮吗?”
与此同时,远处的巨石之后。
柳如是的手指在《天道遗录》那页泛黄的纸张上飞快划过,指尖几乎要把纸张戳破。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几只漏网的傀儡正嘶吼着向这边扑来,却被一道红色的身影死死挡在三丈之外。
那是秦雨桐。
她手里的断刀已经不成样子,全凭着一股子蛮力在挥舞。
每一次撞击,她脚下的地面就崩裂几分,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淌,把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柳夫子,你倒是快点!”秦雨桐一脚踹飞一只扑上来的干尸,喘着粗气喊道,“老娘快顶不住了,这帮孙子越打越多!”
柳如是头也没抬,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找到了……就在这儿。”她盯着那一行被朱砂划去的字迹,眼神猛地亮了起来。
书上写着:命主非人,乃天道崩塌时分裂出的执念集合体。
凡执念者,必有其根;若断其根,则念无所依。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天道的化身,这就是一团垃圾。
是几千年来,那些死在天道之下的强者不甘心的怨念,加上夜无痕这个疯子的野心,揉在一起发酵出来的怪物。
它没有实体,所以刀剑难伤。
它靠的是那股子“不甘心”活着。
“林玄!”柳如是合上书,也不管那漫天的灰尘,扯着嗓子喊道,“他不是夜无痕!他是执念!他是那些死鬼想活过来的念头!别跟他拼力气,断了他的根!这命炉就是他的根!”
声音穿透了嘈杂的战场,钻进林玄的耳朵里。
林玄眼神一凛。
断根?
他看向那口巨大的青铜命炉。
这玩意儿就像个巨大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在把周围的地脉之气、死人的怨气,甚至是刚才那一瞬间从他身上偷走的力量,全部转化为维持命主存在的养分。
只要这炉子还在转,命主就是不死的。
而此时,命炉旁。
沈妙音的身子还在半空悬着,虽然命主的手松了些,但那股吸力依旧扯着她往下坠。
她听到了柳如是的话。
执念?
沈妙音那双原本被黑色火焰占据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她想起了星陨阁那些孤寂的夜晚,想起了那个总是在她耳边低语的声音——那是历代观星师死前的叹息,也是这天道之下无数冤魂的哭诉。
她一直以为那是宿命的召唤。
原来,那只是一群不甘心的鬼,想找个替死鬼。
“我是沈妙音……”她低声念叨着,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她的手腕上,那道原本如同跗骨之蛆的黑色魔纹,忽然开始消退。
不是因为林玄的救助,而是因为她心里的那盏灯亮了。
命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张怪脸猛地扭向沈妙音,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你也想背叛天命?!”
那只黑手再次收紧,想要直接将沈妙音捏碎扔进炉子里。
“去你娘的天命。”沈妙音忽然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观星师特有的高傲和决绝。
她的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抓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碎片,上面刻满了古老的云纹,边缘锋利如刀。
这是当初在剑冢外围,林玄随手捡来丢给她的,说是看着像个古董,让她拿去玩。
其实那是上一代命炉崩碎时留下的一块残片。
同源相斥。
沈妙音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碎片狠狠地插进了身下那翻滚的浆液之中,也就是这命炉的“丹田”所在。
“给我……停下!”
一声清脆得有些突兀的撞击声响起。
那块碎片没入浆液,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里。
原本按照某种诡异韵律跳动的命炉,猛地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排斥反应。
轰隆隆——
巨大的青铜鼎身开始剧烈颤抖,那些原本流畅运转的符文线条像是喝醉了酒的蛇,开始疯狂地扭曲、断裂。
“啊——!”命主发出一声惨叫,扣住沈妙音的那只黑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沈妙音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向下跌落。
但她没有掉进炉子里。
一道黑影比她下坠的速度更快,瞬间掠过炉口,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借力在鼎耳上一踏,整个人如大鹏展翅般冲天而起。
林玄。
他抱着沈妙音落在十几丈外的巨石上,把她放下,动作有些粗鲁,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
“在这待着。”林玄头也没回,反手将寒魄剑插在沈妙音身前的地面上,剑气化作一道光幕将她护住。
他转身,看向那已经乱了套的命炉。
命主的身形正在疯狂扭曲,忽大忽小,那张脸上满是惊恐和愤怒。
因为命炉的失控,他的力量来源被切断了,那些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执念开始互相撕咬。
“你们毁了它……你们毁了它!”命主嘶吼着,声音像是几千个人同时在尖叫,“没有命炉,大门怎么开?!”
“我也想知道,这门后面到底是人是鬼。”林玄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他没有再用剑。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天道封印虽然被冻结,但那股庞大的剑元依旧如同大江大河般奔涌。
既然这炉子是个只会吞噬的无底洞,那就让它吃个够。
撑死它。
林玄双手猛地合十,周身衣袍鼓荡,一股璀璨到了极致的金色剑元从他体内爆发而出。
这不再是用来杀人的锋锐剑气,而是最纯粹、最厚重的能量。
那是他作为“守墓人”守护了无数岁月的积淀,也是他作为“剑神”林青玄这一世重修的全部底蕴。
“给老子张嘴!”
林玄爆喝一声,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那道金色的剑元洪流如同天河倒灌,没有任何花哨,直直地冲进了那正在痉挛的命炉口中。
如果说之前的命炉是在贪婪地吸食涓涓细流,那么此刻,它就是被人强行把整条长江塞进了喉咙里。
吞不下了。
根本吞不下。
命炉内部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原本青铜色的鼎身上出现了一道道刺目的裂纹,金色的光芒从那些裂纹中透射出来,将这昏暗的地下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不!停下!你会炸毁这里的!”命主惊恐地大叫,拼命想要去堵住炉口,但那金色的洪流直接穿透了他虚幻的身体,将他的黑雾冲刷得七零八落。
远处的秦雨桐早已带着人退到了入口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疯子……真打算把这儿平了?”
柳如是却死死盯着那即将崩碎的命炉,脸色凝重:“不对……这能量太多了,命炉承受不住,但那股反噬之力……”
咔嚓。
一声脆响,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那巨大的青铜命炉,终于到了极限。
一条巨大的裂缝从炉底一直蔓延到炉口,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命炉炸了。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惊天动地的爆炸冲击波。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能量,都在那一瞬间向内坍缩,仿佛这空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命主的身影就在这股坍缩之力的中心。
他的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着,拉长、扭曲、粉碎。
但他没有惨叫。
相反,在那身体即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刻,那张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极其诡异,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透着一股子得逞后的阴毒。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们以为……砸个炉子就赢了?”
那声音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被吸入了那个坍缩的黑点之中。
“这炉子就是个门槛。既然门槛碎了……”
声音戛然而止。
命主彻底消失了。
连同那巨大的命炉,都在这股恐怖的坍缩之力下化为了乌有。
地下空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灰尘在慢慢飘落。
林玄喘着粗气,保持着双掌推出的姿势,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鼻尖滴落。
赢了?
他直起腰,看着眼前那个空荡荡的大坑。
原本命炉所在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碎石。
“结束了?”秦雨桐提着断刀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那鬼东西死透了吧?”
柳如是却没有动。
她依旧站在巨石后,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个大坑,瞳孔微微收缩。
“林玄,你看那儿。”柳如是的声音有些发颤。
林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在那片废墟的中心,也就是刚才那个黑点消失的地方,空气并没有恢复平静。
那里出现了一道裂痕。
不是岩石的裂痕,也不是地面的裂痕。
是空间的裂痕。
那裂痕极细,只有发丝般粗细,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却让人心悸的白光。
这白光不属于地下,也不属于凡间,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漠视苍生的冰冷味道。
随着这道裂痕的出现,整个地下空间的重力仿佛都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地上的碎石子开始微微颤动,然后竟然违背常理地缓缓漂浮起来。
林玄心头猛地一跳。
命主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门槛碎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寒魄剑,剑身震颤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那不是战意,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
那道细小的裂痕正在缓缓扩大。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
就像是一只眼睛,正在缓缓睁开,冷漠地注视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林玄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那不仅仅是一个裂缝。
那是门。
真正的天命之门,根本不需要什么钥匙,也不需要什么仪式。
只要把挡在前面的东西砸碎,它就在那里。
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