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这坠落的过程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万年,又似乎只在眨眼之间。
等到那种失重感消失时,林玄发现自己并没有摔在坚硬的地面上,而是悬浮在一片灰蒙蒙的虚无之中。
脚下没有土,只有无数条丝线。
那些丝线密密麻麻,有的粗如儿臂,闪烁着刺目的金光;有的细若游丝,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还有的赤红如血,正在剧烈颤抖。
它们纵横交错,编织成了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在这片没有上下左右的空间里缓缓漂浮。
这就是命河的河底。
林玄试着迈出一步,脚底踩在那些丝线上,竟有一种踩在烂泥里的黏腻感。
“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嘟囔了一句,伸手去拨挡在面前的一根金色丝线。
指尖刚一触碰,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瞬间破碎重组。
那是一座断崖。暴雨如注,雨水混着泥浆冲刷着地面。
林玄惊愕地发现,“自己”正跪在泥水里,胸口插着一柄断剑,鲜血顺着剑槽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水洼。
而在他对面,那个所谓的“天道使者”正冷漠地收回手掌。
“第九世,败。”
画面一转。
是一间破败的草庐。
那个“林玄”须发皆白,躺在病榻之上,咳出的血染红了半床被褥。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炭火已熄。
他浑浊的老眼中满是不甘,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床沿,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三十三世,终。”
再转。
火海。万箭穿心。
毒酒。七窍流血。
无数个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林玄脑海中疯狂闪回。
每一个画面里的主角都是他,每一张脸都写满了绝望与愤恨。
不论他是惊才绝艳的剑客,还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亦或是市井之中的乞丐,结局都只有一个——在距离那个“真相”仅一步之遥时,被那根无形的锁链勒住咽喉,死得毫无尊严。
“呼——呼——”
林玄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剧烈地喘息着。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那根还在微微晃动的金色丝线,眼神从惊愕逐渐变成了森然的冷意。
“原来如此。”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什么天道压制,什么宿命难违。原来这一路走来,拦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别人。这千百世的轮回,我一直是在和那个被‘设定’好的自己厮杀。”
那根金线并非荣耀,而是囚笼。
它记录了无数次失败的“既定轨迹”,只要顺着它走,哪怕再强,终点也早已写好。
寒魄剑在他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雷罚剑灵的身影并未显现,但声音却清晰地在他心湖中响起:“主人,这里每一根丝线,都是一种‘可能’。有的通向死局,有的通向平庸。那根金线太亮了,亮得刺眼,说明它是最符合‘规则’的一条路,但未必是活路。”
林玄稳了稳心神,握紧了剑柄:“依你看,该如何?”
“找。”雷罚的声音透着一股决绝,“这亿万条丝线里,定有一条是‘未被观测’的。就像主人这一世,本该死在剑冢,却因为系统的变数活了下来。那条线一定很细,甚至可能已经断了,但只有找到它,才能把这盘死棋下活。”
林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提着剑,在这片由命运交织而成的丛林中艰难前行。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每一步迈出,都要承受无数嘈杂人声的冲击。
那是众生的祈祷、咒骂、哭喊。
忽然,林玄的脚步一顿。
他感应到了什么。
并非来自这命河之中,而是来自遥远的“现世”。
他低下头,看向脚下那一团纠缠在一起、浑浊不堪的灰色丝线团。
那里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隐约映照出模糊的景象。
那是北冥关。
画面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趴在一张巨大的星图之上。
柳如是。
她头上的发髻已经散乱,平日里最爱惜的那支玉簪不知去向。
她身前的星图正在疯狂燃烧,那是透支寿元强行推演天机的代价。
林玄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指在颤抖,指尖血肉模糊,却依然在星图上飞快地勾画着什么。
紧接着,一阵微弱却急促的波动,穿透了命河的壁垒,直接在他脑海中炸响。
这不是声音,而是“心镜共鸣术”传来的神念。
“林玄……听得见吗……”
柳如是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度的虚弱,却异常坚定。
“别看那些发光的线……那是诱饵……往……往‘暗’处走……我算到了……命河的极阴之处,有一枚‘核’……那是……那是这囚笼唯一的锁眼……”
话音未落,画面中的柳如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星图之上。
“如是!”
林玄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画面,指尖却直接穿过了虚影,抓了一手空。
那种无力感让他心头火起,眼中杀意暴涨。
就在这时,画面的一角,另一抹刺眼的红色闯入了他的视线。
秦雨桐。
她身边的赤焰战士已经倒下大半。
原本整齐的战阵此刻已被天道残存的力量冲得七零八落。
那尊正在崩塌的天道巨人虽然失去了核心,但它溢散出的能量余波,依然不是凡人肉躯所能抵挡的。
秦雨桐手中的阔刀只剩下半截。
她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显然已经断了,但她依然用仅剩的右手挥舞着断刀,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死死挡在柳如是身前。
一道狂暴的雷霆劈下,秦雨桐避无可避,竟是用肩膀硬扛了一记。
焦糊味仿佛隔着画面都能闻到。
她一个踉跄,单膝跪地,嘴里涌出的血沫子堵住了喉咙,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嘶吼:“赤焰……不退!”
“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不会输!”
这声音沙哑、粗粝,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玄的天灵盖上。
林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没有再试图去触碰那虚幻的画面。
他知道,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浪费时间。
她们在拿命给他争取时间。
“往暗处走……”
林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暴戾情绪,猛地转过身。
在这片光怪陆离的丝线世界里,大多数地方都被各种光芒照亮,唯有左侧那片区域,黑得深不见底,连一丝光线都逃逸不出来。
那里安静得可怕,所有的命运丝线延伸到那里,都会诡异地断裂、消失。
那是死地。也是绝地。
“就是那儿了。”
林玄没有任何犹豫,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流光,直直冲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越往里走,阻力越大。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泥,每前进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剑元。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逆着万古洪流而上。
无数尖锐的啸声在他耳边响起,试图钻入他的神魂。
“回去吧……前面是虚无……”
“没有路了……这里是终点……”
“林青玄,你又要重蹈覆辙吗……”
“滚!”
林玄一声暴喝,周身剑气如龙,将那些试图缠绕上来的黑色雾气尽数绞碎。
既然没有路,那就杀出一条路。
既然前面是虚无,那就用剑劈开这虚无。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柔和得像是一颗蒙尘的珍珠。
近了。
那是一枚拳头大小的光球,悬浮在黑暗的最中心。
它并不像林玄想象中那样完美无瑕,相反,它上面布满了裂痕,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过。
光球内部,流转着无数细碎的碎片。
林玄慢慢走近,屏住呼吸,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覆在了那光球之上。
“轰——!”
没有爆炸声,只有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刹那间,海量的信息如决堤的江水般涌入林玄的识海。
这不仅仅是记忆。
这是“规则”。
他看到了这片天地的诞生。
那是一个蛮荒的时代,神魔混战,万域崩碎。
为了不让这方世界彻底毁灭,几位至强者联手,以身为祭,铸造了“天道”。
他们制定了规则,划分了等级,设立了雷劫。
原本是为了保护。
为了限制那些力量过于强大的个体破坏世界的平衡,为了让弱者有喘息之机。
但岁月流转,最初的意志消散了。留下的“程序”开始僵化、变质。
为了维持所谓的“稳定”,天道开始抹杀一切变数。
为了补充能量,它开始吞噬众生的气运。
曾经的守护者,变成了现在的狱卒。
曾经的庇护所,变成了如今的囚笼。
“原来……这就是真相。”
林玄眼中的迷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逆天而行,是要推翻一个暴君。
可实际上,他面对的只是一台生了锈、失了控,只会机械执行“杀戮指令”的古老机器。
“天道不是敌人。”林玄低声自语,手指缓缓收紧,握住了那枚破碎的命核,“它只是我们共同的牢笼。而现在,这牢笼的钥匙,就在我手里。”
只要将这命核中的力量重新引导,修正那些错误的规则,这剑墟万域的秩序便可重塑。
不再有无端的雷劫,不再有必须斩断尘缘才能飞升的荒谬规矩。
柳如是不用再透支寿元去窥探天机,因为天机将不再遮遮掩掩。
秦雨桐也不用再为了守护而流血,因为这世间将有新的秩序来庇护赤焰。
林玄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剑元开始疯狂运转,准备引导命核中的力量回归现世。
“结束了。”
他轻声说道。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突兀地在这死寂的命河尽头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踩在林玄的心脏上,让他浑身的汗毛在一瞬间炸立起来。
有人?
在这除了他之外绝无生机的命河深处,怎么可能还有人?
林玄猛地回头。
只见在他身后十几丈外,那片原本应该是虚无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与林玄一模一样的黑衣,身形挺拔如松。
那人手里,也提着一柄剑。
剑身湛蓝,寒气逼人,剑柄处刻着复杂的雷纹。
那是……寒魄剑。
林玄的瞳孔剧烈收缩。
那人慢慢从黑暗中走出,露出了一张脸。
剑眉星目,轮廓冷硬。
那是林玄自己的脸。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林玄此刻的震惊与决然,只有一种看透了万古沧桑的死寂与冷漠。
那个“林玄”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寒魄剑,剑尖直指林玄手中的命核。
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