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林玄带着雷罚与周若曦潜出演武场。
夜风穿林而过，吹动松针簌簌作响，仿佛无数低语在暗处呢喃。
山雾裹着夜露打湿衣襟，寒意顺着脊背爬升，他腰间的寒魄剑微微发烫——这是雷罚在识海轻叩他神魂的暗号，如同心跳般规律而警觉。
三人绕开巡夜的剑卫，沿着西南山影的褶皱往深处走。
这片区域本是禁地，寻常弟子不得靠近，唯有每月朔望之夜，守山长老才会持符令巡视一圈。
可今夜不同，林玄手中的玉简泛着幽光，那是周若曦从母亲遗物中翻出的残卷，上面用血书写的“天道未亡”四字，至今仍在他脑海中回荡。
周若曦的红裙在雾里像团跳动的火苗，为这阴森山道添了一抹暖色。
她走两步便要回头拽他的衣袖：“姐夫你看，这石头上有血手印！”声音清脆，却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沉睡之物。
林玄垂眸扫过那抹暗红，蹲下身来，指腹在石纹上一按。
潮湿的血渍尚未干涸，触感黏腻，混着极淡的腐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顾青竹的人用蚀骨蛊养伤，血里带毒。”他抽回手，在衣角擦拭指尖，随即用剑尖挑开藤蔓，露出山壁上半人高的石洞，“小心，这里不止有人来过，而且……他们走得匆忙。”
藤蔓后方的石壁布满刮痕，像是有人曾试图攀爬逃离，却又被强行拖入洞中。
洞口边缘残留几缕黑发，缠在锋利的岩石上，发根断裂处渗着干涸的血珠。
周若曦的双马尾在洞外晃了晃，突然缩回来揪住他的衣角：“里面……有光。”她的声音微颤，瞳孔映着那幽蓝光芒，竟似有了水波般的涟漪。
林玄眯眼望去，石洞内确实浮着幽蓝的光，如星屑洒落尘世，又似极渊深处涌动的冥河之流。
那光并不稳定，时明时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轻微的嗡鸣，仿佛某种古老咒文正在苏醒。
他反手按住少女后颈，将她护在身后：“雷罚。”
“在。”剑灵的声音裹着凛冽剑意自寒魄剑中溢出，化作半透明的虚影立在他身侧。
她的身形修长，银发垂至腰际，发梢泛着冰碴，指尖凝聚的剑元如银链般流动，每一道光丝都蕴含斩断虚空之力。
雷罚当先没入洞内，身影融入幽蓝光辉之中。
片刻后，她传回一道意念：“空气中有铁锈与腐土的气息，还有……魂力残留。”
林玄紧随其后，踏入密室的瞬间，后颈汗毛倒竖——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天道符文，每一道都泛着冷光，线条扭曲如蛇，结构繁复到令人目眩。
这些符文并非随意雕刻，而是以特定频率排列，构成一个巨大的阵法，宛如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窥探他的记忆、情感、乃至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最中央的石台上，一段灰白色的雾气正缓缓蠕动，那雾气里竟裹着破碎的金纹，像是什么存在的残魂，又被强行拘束于此。
金纹每一次震颤，都会引发符文阵法的一次共鸣，整个密室随之轻微震动，碎石簌簌落下。
“天道意志。”雷罚的虚影突然凝固，指尖银链“铮”地绷直，声音罕见地透出一丝凝重，“是被碾碎的天道残影，用剑神魂魄温养着。”
林玄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周若曦交给他的玉简，想起帛书上“天道未亡”的血字，喉间泛起腥甜——这雾气每蠕动一分，他识海便刺痛一分，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他的魂魄。
更可怕的是，他竟从中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沈妙音的味道，淡淡的兰香，夹杂着旧年雪夜里的暖意。
“师尊小心！”雷罚突然挥剑，银链如灵蛇缠住那段雾气。
她的虚影开始变淡，寒魄剑在林玄腰间剧烈震颤，发出悲鸣般的嗡响：“这东西在侵蚀我的剑意！它……它和寒魄剑的本源有共鸣！”
林玄心头一震。
寒魄剑乃他前世所铸，融合了沈妙音一缕心魂，若此物真与剑之本源相契，那岂非意味着……天道残影中藏着她的痕迹？
他反手握住剑柄，剑元如洪流灌入寒魄剑。
刹那间，雷罚的虚影重新凝实，银链暴涨数尺，将雾气牢牢锁住。
然而那雾气却发出刺耳的尖啸，竟分出一缕，如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腕。
林玄咬牙催动剑元欲将其斩断，却不料那雾气竟如活物般钻入皮肤。
他闷哼一声，抬手一斩，寒魄剑划过腕部，将那缕雾气生生斩断。
可断口处却渗出漆黑的血，落在地上滋滋作响，腐蚀出一个个焦黑小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周若曦，退到洞口。”他头也不回地喝了一声，声音沙哑而冷厉。
“我才不退！”少女的声音带着倔强，脚步却已悄然后移，“姐夫你看这个！”她蹲下身，从石缝里抠出块裹着泥的骨片，约莫巴掌大小，表面布满细密纹路，竟与石台上的天道符文如出一辙，“刚才摸黑进来时踢到的，会不会和顾青竹有关？”
林玄的余光瞥见她将骨片往袖中塞的小动作，却没揭穿。
他知道，周若曦的娘亲是前代黑风寨大祭司，精通古巫之术，尤其擅长解读骨卜与魂契。
她对这类带纹路的骨片向来敏感，甚至能在梦中听见它们的低语。
他收回目光，盯着石台上的雾气，突然福至心灵：“雷罚，用你的本命剑意镇压它。”
“会损耗本源。”剑灵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还是依言凝聚出冰蓝色的剑印，那是她千年修行所凝的本命印记，一旦动用，轻则元气大伤，重则魂飞魄散。
剑印落下，雾气被压得蜷缩成一团，金纹碎得更厉害了，隐约能听见类似齿轮转动的声音，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机械正在重启。
就在此时，洞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林玄侧耳一听，是柳如是的木屐声——她总爱穿染着蓝草汁的木屐，步频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踏在命运的节拍上。
“林公子。”柳如是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带着夜露的凉意，也带着几分迟疑，“我查了《剑道律》。”
她举灯走入，青釉灯芯映得她眼尾的泪痣泛红，神情肃穆：“这处密室的符文是天道宫特有的‘锁魂阵’，用来镇压天道意志的残片。传说百年前，剑神一脉覆灭天道宫时，并未彻底摧毁其核心传承，而是将残存的天道意识封入此类密室，以剑神后裔的魂魄为引，持续温养……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林玄冷笑，“防什么万一？”
“防天道真的死去。”柳如是低声说道，“若天道彻底消亡，天地法则将崩塌，众生皆沦为混沌傀儡。所以当年剑神虽灭其宫，却留其魂，只为维持天地平衡。”
话音未落，远处山脚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腾起冲天火光——是秦雨桐的赤焰战旗。
“那丫头又放火了。”林玄低笑一声，眼中却没有笑意。
他知道，秦雨桐不会无故纵火，除非她发现了足以点燃怒火的真相。
果然，片刻后便听见她的怒喝穿透夜空：“都给我烧干净！这些天道丹里掺了蛊虫，敢给老子的兵灌这个，我烧了你们十八代祖坟！”
林玄能想象她的模样：红披风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的赤焰刀劈碎最后一个丹瓶，火星子溅在她眉骨的刀疤上，把那道疤映得像道红蜈蚣。
她是烈火性子，容不得半点背叛，更不容许有人拿她的兄弟性命开玩笑。
洞内的雾气突然剧烈震颤。
雷罚的剑印出现裂痕，她的虚影几乎透明，声音虚弱：“师尊，它……在喊你的名字。”
林玄的识海突然炸开一道惊雷。
他看见顾青竹的脸，在血色雾气里咧着嘴笑：“林青玄，你以为能斩断天道？这残魂里可藏着沈妙音的轮回印记——你护不住她，就像你护不住剑冢！”
那一瞬，记忆如潮水倒灌。
百年前，剑冢崩塌之夜，他抱着重伤的沈妙音逃出生天，却被九重天雷封锁去路。
她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唤了一声：“阿玄……别哭。”
如今，那声音竟从这诡异雾气中重现。
“住口！”林玄大喝一声，剑元如火山喷发般涌出。
寒魄剑“嗡”地出鞘，剑鸣震得洞壁簌簌落石，雾气被剑气撕成碎片，却在消散前发出一声极轻的呼唤：“青玄……”
那声音像极了百年前，沈妙音在他怀里咽气时，最后一声气若游丝的“阿玄”。
林玄的手剧烈发抖。
他踉跄着扶住石壁，指甲几乎嵌进石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痛得无法呼吸。
雷罚的虚影勉强裹住他的手腕，温凉的剑意顺着血脉漫上来：“师尊，那是幻觉。是残魂利用你的心魔制造的幻象。”
“我知道。”林玄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的红血丝却没褪，“但沈妙音的轮回，我确实没护住。”
他曾答应她，要带她看尽山河万里，要陪她走过三生十界。
可最终，她死在他怀中，连转世的机会都被天道剥夺。
周若曦突然扑过来拽他的衣角。
少女的掌心还沾着骨片的泥，却暖得像团火：“姐夫别难过，我们不是找到天道宫的秘密了吗？等把这些坏东西都烧了，师母肯定能……能……”她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能再见到你的。”
林玄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碰到她袖中凸起的骨片，却只是笑：“有些秘密，该由你自己解开。”
洞外的火光渐弱，柳如是的木屐声又近了。
她再次走进来，神色比先前更加凝重：“《剑道律》里还说，天道宫的密室最深处有面古镜，能照见轮回。据说那镜子是由陨星之心打造，映照的不只是过去，还有未来的碎片。”
她的目光扫过石台上消散的雾气，语气微颤：“或许……沈妙音的轮回印记，并非被藏于残魂，而是通过这面镜子，投射到了你的识海之中。”
话音未落，密室最深处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像是石砖裂开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机关启动的动静。
林玄的寒魄剑突然指向洞壁某处，剑尖微微发颤——那里的石砖颜色比周围深些，仔细看能看出模糊的纹路，像面镜子的边框，边缘镌刻着古老的楔形文字：“见我所失，即见吾心。”
“姐夫，里面有声音！”周若曦拽着他往深处走，声音激动，“像是……有人在喊你？”
林玄屏住呼吸。
他听见了，那声音极轻，却清晰得像在耳边：“青玄，来。”
和沈妙音的声音，分毫不差。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他的心跳、呼吸、乃至灵魂的震颤，全都汇聚于那一声呼唤。
他知道，那可能又是幻象，是陷阱，是敌人设下的圈套。
可他仍迈出了第一步。
脚下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每走一步，识海中的疼痛就越发剧烈，可他也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是虚假的记忆，那是真实存在过的灵魂波动。
雷罚默默跟在他身后，剑意凝成屏障，随时准备应对突袭。
柳如是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轻声呢喃：“原来，真正的轮回，从来不在镜中，而在人心。”
当林玄的手即将触碰到那面隐藏的石镜时，整座密室忽然剧烈震动，尘土簌簌而下。
一道新的符文亮起，自地面蔓延而上，组成一个逆向的锁魂阵。
而那镜中，缓缓浮现出一双眼睛——温柔、熟悉，却又带着不属于人间的空灵。
“青玄。”那双眼睛轻启唇瓣，“这一次，换我来找你。”